文/舒旖
现在的陌生都市男女们,吃着饭从天气从彼此的职业聊起找话题很简单,去看电影缓和初识的生分尴尬也很简单,甚至,进阶到后面,依然可以不断看电影来避免没话找话。手拉手,共用一根吸管同喝一杯奶茶,接吻,逛街购物纪念日旅行……用以填满相顾无言的空白的一切——这些粉饰太平都很简单。
美丽的女孩、迷人的男孩太多,姜嫣前二十七年的人生里看过也经过,异性相吸是蛮即兴的事,只不过日久牵绊后深情和厌倦的概率各占一半。多少的日常琐碎也累叠不出深厚,多少消遣的娱乐里也只有消解的对话,姜嫣是这样觉得的。
而她的前男友却直言不讳地说,跟她在一起压力太大了,想什么人生?就简简单单开开心心不好吗?他不懂姜嫣和自我的对决,他觉得那是自讨麻烦,他甚至埋怨姜嫣要把他也带到沟里,一个翻身便沉沉睡去。
“我想你应该去见见冯先生。”姜嫣的朋友乔欣这样说。
冯先生全名冯柯,乔欣之所以如此“尊称”,一半调侃一半敬意。温文尔雅,完全绅士,一顶草编小礼帽,Polo衫扎进格子西裤里,而嘴角牵出的弧度恰到好处,笑容就跟脚上的便士乐福鞋一样澄亮。“我还不是代码害得发量稀少。”每当乔欣作弄说冯先生戴帽子讲究哦,冯柯都会这样无奈感叹。
姜嫣空窗太久,乔欣看她闷闷不乐,便要给她介绍新的人认识。
江嫣通过乔欣的描述,还没跟这位冯姓先生见面就已经很好奇了。
乔欣说别看他是写代码的,肚里可有货了,特能讲故事,没准儿你们有的聊。乔欣说这人挺别致的。
“冯柯是吗,我是姜嫣。”面前的男子三十岁出头,不过长着一张寻常IT工程师应该长的脸,但气质风格的确宜人。她有些惊喜,看照片还不信,但本人确不像那种把数据当老婆、教科书般清冷沉闷的码农。
“姜小姐你好。”冯柯微微颔首,露出他标志性的微笑,礼貌地伸出手。复古波浪卷发和墨绿花枝裙相应摇曳,红唇醒目。不是那种第一眼的美女,但仪风很动人。他很高兴,礼节上更不敢松懈。
“你是要先喝点什么,还是,这就去看展?”他指指手表,是下午3点钟,吃饭还太早。
“直奔主题吧。”姜嫣往上提了提包链,她翘盼但略略紧张。和第一次见面的相亲对象不是吃饭就是看电影,这位还蛮别致。乔欣是他们的共同朋友,之前她跟他在微信上断断续续地聊具体约见事宜时,正陪自己在商场为新家购画。“诺这幅,她说有点高更?”她顺手把姜嫣刚买的画发给了对方。
“那么你问姜小姐有兴致的话这个周六去PSA看展可好,我知道有一场不错的展,叫《忆所》。”冯柯答非所问,似乎急于敲定他们的见面。
语音是外放的。姜嫣心里一动。“哈,”乔欣扭头看向姜嫣,“我跟你说了他这人脑回路比较别致吧 ,你——”
“你跟他说好。”右边进入画面的狗,角落里熟睡的婴儿,采摘野果的中年人,长袍母女搀扶彼此走向远方,山峰从地平线上升起......姜嫣脑海里突然出现那幅著名的《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你在想什么?”冯柯含笑望着她。姜嫣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在他们的前方,巨大的金属脚手架耸立在约三层楼高的空旷厂房里,印有连续新生儿头像的相片带在银色装置上传送着,整个场地宛若一个无限放大的胶片暗房。他们已来到展区一层。“这是《机遇·命运之轮》。”冯柯熟稔有余。
姜嫣边走边努力仰着脸,和上次一样她感到脖子很酸。
“叮”,每当铃声响起,装置便戛然停顿,一张大头照被随机选中,定格在屏幕上,就像棒球赛前随意转动的摄像头,一喊停就会从观众席上确定投射到中心大荧幕上的“幸运儿”。
“嘿,”冯柯往前快走几步,上望下瞥的,似乎在搜寻什么,“你看这张。”他回转身,食指朝上,让姜嫣冲他所在位置的上方看。“这张——”他顿了顿,故作神秘,“这张跟我抓周时的表情一模一样,一样不耐烦。”
冯柯喜欢讲故事。他说那时摆在他面前的小东西五花八门琳琅满目,有书、钱、算盘、棒棒糖、收音机、手鼓……他随手摸了一张毛爷爷。四周安静下来。有人起哄说这小子爱财哟,爱财如命,是块商人的料!大伙笑了。那时主流是国营大锅饭,爸妈好像不太满意,于是他被撵着又选了一次,亲戚们里三层外三层虎视眈眈地围观,他搞不清为什么又急又倦,拍了拍经刻意调整后摆在最跟前的新华字典。
“不过你瞧,现在的我既没有经商,也不做教书育人的事——或者说,”他若有所思,“成为作家。”冯柯面朝她继续往后退着,脸上流过一张张大头照的暗色光影,皮鞋跟敲击地板,在空荡寂静的厂房里清晰有声,姜嫣突然有些伤感。“而是做了一份当时不可想象不着边际但今天看来确实实在又应世的职业。”他接着说,优雅地耸了耸肩,好像很无所谓。
她知道那种无所谓,她也曾很用力地提起笔想写点什么,最后却翻开了《商法学》,成了一名律师。和自己和解的过程是很痛苦的,姜嫣低下了头,她有点胸闷。
做人难免俗,也难免妥协。高考填志愿那时她想念中文,因为对文字感兴趣。“为什么要学这个,母语都是这个为什么要专门花功夫去学?这专业很不实在。”父亲皱眉反对。
她明白父亲的局限,但也懂得他的担忧。她也听话。她更不敢说想靠写东西吃饭,她也不敢。一直做梦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才有的福气吧,她也只能赶紧学着做个有生存技能的成年人,而对成年人来说紧要的是务实。愿望顺延吧,是得这样想。于是用功地背着厚厚的法律词典,一步一步朝着职业规划走,但确乎离什么越来越远了。是啊愿望只是被顺延,是这么回事,可顺延未必看得到尽头。人到一个阶段,不是说不能同时做几件事,而是,只能够把一件事做好。她重重吁出一口气。
“人们一出生不过就是入世的设定,至于能尽情做喜欢的事——”她抬头望着冯柯,驻停,“是种幸运,够奢侈。”
“是的,不能尽情的。”他也只是普通人家长大的儿子,需要一份实际的营生。不怕为梦穷追几年,甚至一直穷,但怕父母老无所依。他停下来,望着四周的照片,品索,“不能活成喜欢的样子,尽量活得更好也算一种出路吧,不能成为全部的喜欢......至少可以把它变成一种补给吧,”冯柯视线回落姜嫣身上,“在不知道为了什么,在无法坚持下去的时候”,他走近,靠在她一旁的墙上,“至少还可以像这样看展,这样一块儿。”
姜嫣像感到被什么击中一般,内心印证,濯通电流,她起了鸡皮疙瘩。回到那时,当朋友提及高更他就动议波尔坦斯基的冒昧,就已经抹上了某部电影的光彩。
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没有相似的意识银河,不会如此。他喷Le Labo 31吗?这是她理想情人应有的味道。在赴约前,姜嫣就好奇地翻着刚加男人的朋友圈,她一直翻,翻到两周前。她看到他在PSA大烟囱下的留影,身后的竖幅隐约显现“波尔坦斯基“几个字——那正是《忆所》那位对人生有诸多提问的艺术家。展览开放两月有余,她自己一个月前也刚去过。
她还看到他去PSA的同一天发的泛黄的幼年照,“分享一只抓周抓了两次依然没活成命运的码奴”……
她其实猜到了什么。人与人之间的感应,不用言语,如同担重累。她缓缓往斜后倒,同他一起靠在墙上,她感受着自己的呼吸。他们如此默契地朝着同一个方向。
过去,无数个夜晚睁眼到清晨。枕边有人,可他们之间隔着一整个宇宙。是啊,ex口中的简简单单开开心心当然好了。可只有简简单单开开心心似乎回避了什么。姜嫣知道她的缺口,她知道她需要的爱得有一点什么。
那种灵魂的真实亲偎吧。
而现在,居然出现一个一上来就约她看展的人。
他们聊了好多好多,就像四处龃龉的齿轮,得到了吻合的接口。回家躺在床上,四方的天花板上一片暗影里斜着光块,淡淡的,来自窗外夜阑的路灯。晚风浮动窗纱,光块在眼里迭变,就像玛雅文明遗留的神秘壁画。姜嫣知道她懂他,而他也懂她。
灵魂伴侣够抽象。可这个人,脑内刚好跟她剥着同一块洋葱,就像算π等于3.141592653......都知道人生无常关于自我的追问也无穷无尽,没有终结的答案,但是都在算这个无理数,都不闪避,也都乐意去续写去疑问后面的数字——那么这样的若不是爱,也有一点柏拉图的样子了。
而种种迹象分明预示他们会相爱,毕竟他们只是为了遇见彼此就情愿把同一个展看过两次。意识逐渐朦胧,她潜入好眠。
“难道不是吗?”
半年后姜嫣就是如此将所有关于首次约会的隐晦猜量和盘托出,而已是她男友的冯先生只是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得和煦:“不然呢,还怕信号错接你当我装逼。”
姜嫣也笑了。冯柯标志性的笑容总能感染她,她记得小半年前自己第一次见着他就是这种感觉,像冬天晒太阳般温朗舒适。他讲故事好听,他果然爱感叹易抒发。他就是湖上骑士兰斯洛特,来到她心灵的窗边,填合了所有意识层的圆满。至于其他——比如他不喷Le Labo 31——又有什么所谓。当那个闷热的夏天午后,他们看完展一同走到室外,当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亚麻方巾,递给她拭汗,她闻到手巾上淡淡的晚香玉洗涤剂味道就足够动人。
他确乎是一个仔细生活的人,就跟她一样。清晨,卧室里残留鹤望兰香氛的余味,姜嫣轻轻嗅着,感到温甜又舒缓。他们都对人生悬置了某种遗憾,持有体谅,却依然用力活着,活得很有律调。
“又在想什么呢?”冯柯做好早餐,见姜嫣头朝下还半埋在被子里梦游,坐在床尾便开始挠她脚掌心了。虽说是周末,可他们计划的事儿可多了。
“我刚学的土耳其沙拉,你快起床试一下,” 餐盘刀叉都是他为自己新开垦的地中海风特意选购的。他起身拉开衣柜,“你今天穿什么?我预备穿你去年给我买的那件黑色西装领大衣,搭驼色高领毛衣,”他回转身来,在身前比划着,“你觉得呢?今天要跟我同色还是撞色?”
西藏南路的花鸟市场,在浅浅淡淡的冬日阳光里,斜织着两人出门后不紧不慢左挑右选的身影。这样已是2019年二月的又一个周末,姜嫣左手抱着刚买的一小盆单支紫红系蝴蝶兰,右臂挽着冯柯来观摩新的双年展。又一次来到了PSA那根标志性的烟囱底下。
去年,他们分别看展的时候,就在这里,还没进去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波尔坦斯基设置的重重心跳声。那时还不知正是这位艺术家自己的心声,只是感到了某个和自己相似的频率。其实,就在那时,体内就有某种共鸣呼之欲出,即便当时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文/舒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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