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合上《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时候,正是灿烂的秋日午后,阳光像母亲的柔情,撒向所有我望向她的地方。如果不是为了在这两天断断续续的秋光里享受捧读的美意,我原本可以一气呵成在一个下午内就看完这部小说。
因为她的故事是那么短暂:从清晨,到正午,到黄昏,结束在半个月亮升起的晚上。她的故事,用一天的时光就可以完整的说完:那些周而复始的踩山、驻扎、寻猎,那些仿佛永不消逝的风声、河流、山峦、希楞柱。
可是,她的故事又那么绵长,让我不忍心匆匆而过。从不谙世事的少女,到明艳鲜妍的青年,从两情相悦的正午,到生离死别的黄昏,哪怕只在一个白日里发生,也像这条额尔古纳河一样,让人看尽了世事,看到了沧桑和永恒。
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故事,没有清风流水、日月星辰,是没办法理解和体会的。鄂温克人,还有伴随着他们的驯鹿的一生,都在山上河边、风中月下发生。迟子建笔下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仍然亲切得跟她所写的所有北国故乡风景一样,毫无隔膜、满怀柔情、让人沉醉,字里行间都吐露着草香。虽然我跟大兴安岭的林海一直缘悭一面,但我曾在额尔古纳河上游短暂的行走,呼吸过额尔古纳湿地上的清风,那里的太阳和大地留下了我的心魂,所以我毫不怀疑,迟子建文字里那个山川、松树、白桦林的世界,一定有着让人永驻不移的魔力。哪怕有生死的考验和艰辛,有外界的侵扰、吸引,鄂温克人不会真正的离开那里。
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故事,没有“我”——这个民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的讲述,是没办法动人的——我一直觉得,女性的柔韧和灵敏,让她们像承托着我们脚步的大地一样,记录下最广泛的行迹,又有着最深切的事无巨细的了解。
“最后”这个词作形容词的时候,几乎都不会有好事发生。“我”是鄂温克人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是这个民族坚持留在山上的最后一个老人,听起来日薄西山一样的苍凉凄怆。但“我”所讲述的,绝不会是这个民族最后的故事——我坚信这一点,因为这些故事,除了清风流水、日月星辰,全是关于爱恨和聚散这样永恒不绝的主题。
林克和达玛拉、“我”和拉吉达…山一样的男人和水一样的女人那么自然纯粹的爱和吸引:
他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有一股风钻进了心底,身上暖融融的,很想哭。
他说,我的眼睛虽然看上去忧郁,但非常清澈,这样的一双眼睛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就是可以休憩的湖水。
“我”和他在林中河畔命定一般的相遇、自然而然的结合、融育新的生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散落在各自的土壤/河流里、最后彼此来不及告别的仳离。虽然生离死别好似破坏了白头偕老安稳圆满的幸福,但生命中曾有过这样盛放的爱、这样全心全意的对方,我愿意为拥有这样的生命无怨无悔。
“我”还见证了没有爱的苦难造成的恨的播散。依芙琳深恨昆德的懦弱,其实恨的也是自己没有更多的勇气拒绝心中另有所属的他。依芙琳说:“我看透了,你爱什么,最后就得丢什么;你不爱的,反而能长远的跟着你。”但我觉得,所有恨的背面,其实也是深深的爱,和爱而不得的痛苦无奈:如果不曾怀着对灵肉相合、非你莫属的期望,又怎么会那么凛冽不屈的拒绝任何的错认和将就?依芙琳的恨和苦,是所有渴望着爱而错过了爱的女人共同的长夜。她投掷向身边人的言行的利刃,只是一个可怜人对命运徒劳的撒气。在清泠的山水画卷、丰润的爱意长歌之间,她的存在虽然带来了阴云,但更让人怜惜,让人感叹人在无常的际遇面前,笨拙顽固的挣扎。
额尔古纳河右岸结束在半个月亮升起的夜。半个月亮很有深意,在将圆未圆之时,正是月亮最美好的时候——最美的时刻,永远在到达美的巅峰之前,既充满想象,又免于直面衰败颓唐。像蒌蒿满地芦芽短,像豆蔻梢头二月初,半个月亮,让人既不至于对缺月挂疏桐感到心酸,也不会对着满月惆怅此生此月不常好,明月明年何处看。所以,读完半个月亮的我,相信迟子建心里对鄂温克人在书后的故事是充满希望的,他们终究会回归那片山峦故土。
而我比她更乐观的认为,哪怕没有肉体上的回归,心灵的依傍也足以让他们、我们在异乡不再彷徨。
在书后附的跋“从山峦到海洋”篇中,迟子建讲述了她写下额尔古纳河右岸字里行间的故事,与清新浪漫的自然之美为伴的,还有她对现代文明、水泥丛林侵蚀自然之心的感伤。这种伤怀,是离乡入城人共同的情绪。我想把这种对城市和人造物的排斥,推测为一种进化和基因上的排斥——毕竟,在漫长的数百万年中,都是清风流水、日月星辰陪伴着我们的先辈度过人生的点点滴滴,现代人现代城的生活,不过是指甲盖那么长一点的经历,没有差不多时长的积累,哪能造就人们如对自然一样浑然天成的依恋和共鸣?但是,时光会帮助我们,我们终将习惯和缱绻于新的故乡。
而且,就像前面说的,我乐观的认为,水泥丛林,也大可看作譬如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无尽藏。
我的神思是飞鹰奔马、野草闲花,可关山飞渡,随风见住;
我的医生是清风流水、日月星辰,在所有的天空中亘古不息;
只要有了心魂的归依,这世上所有的他乡,其实都可以作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