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出生的时候,应该是给我的小家庭带来了挺大的变化的——我外公外婆第一次当外公外婆,我爷爷奶奶第一次做爷爷奶奶。而我今天要说的是,那个可能已经忘记我是谁了的老太太。在我出生的时候,她早就已经四世同堂了很多年,对于她来说,我只是她众多重孙中的一个,但对于我来说,她是那个抱我长大的独一无二的老姥姥。
小时候我说话不清楚,直到现在还被家人津津乐道的事情就是,不小心被关在门外的我锤着大门奶声奶气地喊:“脑脑呶,呆呆门(老姥姥,开开门)”。也许这句话,是我仅存的那个年龄的记忆。
老姥姥在我出生的时候已经八十多岁,据姥姥姥爷的描述,每天老姥姥都会一手扶着楼梯扶手,一手把还在襁褓里的我夹在胳肢窝里带我到二楼哄我睡觉;每天老姥姥都会抱着我颠着我,家人说,我是被老姥姥颠大的。如果说每个人在幼时都会有一个最开始的偶像,那么我的偶像别无选择,因为她是我最爱的妈妈最爱的奶奶,是我最崇敬的外公最崇敬的母亲,于是也成为了我最开始的景仰。如果说我身上有一星半点和坚韧有关的性格,那也许,和她有关。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看了一篇描写鲁西南最后一批小脚老太太的报道,自然而然想到她。我去姥姥家问她过往的一切,试图在百无聊赖的暑假写一篇关于她的小说。我拿着笔记本坐在她面前一本正经地问一些问题,与其说是为了写小说收集素材,倒不如说是为了满足自己对她的好奇心——那时,我除了知道她是外公的母亲之外,一无所知,甚至连她本姓什么都不知道。
她看着我笑得抽气,说,这是要当记录员?然后在第一个名字的问题上就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那时她少女时期的记忆,已经离开得太久太久,因为我的发问,在她尘封的记忆里,尘土飞扬。她所谓的名字,在她嫁人之前的岁月才会被人提起,嫁人之后的她,除了一个“曹李氏”的名号以外,她的身份决定了她的称呼,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名字。她说她叫李守财,我吃惊,这是个男名吧。她云淡风轻地回答:那个年代本来也不该有名字。
因为未知,所以我一直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和所有平凡的老太太一样,平凡地相夫教子,过着毫无波澜的人生。
但是并不是,她裹过小脚,但是只是象征性地断了脚趾,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脚.按她的说法,因为还要下地干活,只有地主家的大小姐才有资格裹真正的小脚;她嫁给老姥爷,伺候一个刁钻的吸大烟的婆婆,每日给卧床的婆婆擦洗身体还要挨打;家里的财产全部被偏心的婆婆分给老大,一介女子去讨公道甚至被大哥打在地上......诸如此类的控诉,竟然濡湿了她的眼眶。
之后一声长叹,“然后我回家喝了药。”我一惊,不敢相信“喝农药吗?”“只想死,活着没有意思了。但是后来被救回来了。”
我没有问后来的事情,我觉得已经足够。她还是那个会看着电视嘟嘟囔囔瘪着没牙的嘴碎碎念的老太太,只是在我心里,她的形象更具体了起来。就好像一套精美的书,之前的我却之看到了作者疲乏后写下的后半段。其实和我们生活中的很多相遇一样,你只看到了我的封面,却已不愿意翻看我的内容。
姥爷常常教育我的是,你要坚强,要独立。像你老姥姥那样坚强。
是,她真的很坚强。丈夫早逝,一个人抚养三个孩子成人;八十岁之后摔断过两次腿,都是自己咬牙慢慢扶墙恢复。她要强,也许因为大难不死后,对生命多了敬畏,但更多的是,她不允许别人对她怜悯和轻蔑。
这个暑假我去看她,她坐在午后的阳光里,一动不动,目视前方,似乎在刻意地消磨时光。我们过去喊她,她一怔,如梦初醒的神情,说,啊,你们来了。
她老是担心我们没吃饭,老是担心我们饿着,一遍又一遍问我们饿不饿,我们就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她。所有人聊着天,我坐在她旁边,却局促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她依旧空洞着,突然蹦出一句:“你看我现在还有什么用?”
然后空气凝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望着她。妈妈哭了,偷偷抹眼泪,有点责备地说:“干嘛说这话”。她也湿了眼眶,说:“都这么老了。”过了一会,眼泪干了,她又继续问我们饿不饿之类的话。毕竟她的世界,只有了我们。以前的地方台还会放京剧,现在只有无尽的综艺娱乐偶像剧,她就像解说员似的,出现一个演员就评论一番;只是她的话这些年也越来越少了,也许是落寞,也许是不喜欢这个太新的世界。太多事情她不能理解不能接受,慢慢就放弃了无意义的评论了吧。
那天回程,气氛有点沉重。妈妈最爱的人是老姥姥,她那个老姥姥晚上用脚夹糖给她吃的童年故事我已经听过无数遍,以前用作取笑,是因为不懂;现在听来,满满全部都是怜爱。
因为上学,我错过了她的两次大寿,也许还会错过之后的几次大寿。她的重重孙都早已出生,越来越多的后代也慢慢将我在她脑海里的影像模糊,有时候她会看着我喊楚楚,看着楚楚喊卿卿,但是我知道,她心里明白,有一个孩子,是自己抱大的,有这么一个孩子。
很多人不知道我为什么笔名叫卿儿。因为外公给我取名卿,大体意为未来有美好前程;因为我的老姥姥,以前经常夹起一筷子菜,伸到我面前,努着嘴,说:“小卿儿,多吃菜。”
我出生时,你抱我长大;你无论多老,都要让我牵着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