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灵魂

文/张亚良

图片发自简书App


奶奶已经上八十岁的高龄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平衡力几乎丧失了,虽平日里用拐杖支持着,但她走起路来还是颤巍巍的,看着她走路会担心她的身子随时会散架。尽管如此,她却执意一个人独居了多年。直到2018年春节,奶奶重重摔了一跤之后,三叔才把她接回家住,他才结束了漫长的独居生活。

但搬到了三叔家里居住以后,奶奶就得了失忆症。或许是因为摔的那一跤太重了,将她记忆完全清空了,或许是因为我们将她从记忆的温巢里剥离了出来的缘故,总之大多的人和事,奶奶已经遗忘了。但是她偶尔会模糊地想起一些人和事。失忆后的奶奶,智力如同五、六岁的孩童,忽而赖哭,忽而打闹,吃饭睡觉也需要哄着才行,因此还闹出了让人啼笑皆非的事。

虽然已经过了立春,但南方的天气依然阴冷蚀骨。一天很多亲人来探望奶奶,三婶生了盆火,亲戚们围在一起谈笑风生。奶奶忽然从床上坐起来,一脸憨实的笑,说:“来了,你们都来了?”。堂弟见状,兴奋着凑到奶奶面前,握着奶奶的手,笑着说:“奶奶,您记起来了?您认得我吗?”。奶奶拍了拍堂弟的肩膀呵呵的笑道:“认得啊,你是我大哥啊,我怎么会认不得你呢?”。堂弟欲言又止,唇闭语塞,一张尴尬的脸搁在半空良久。接着奶奶又转过身去握着九婶的手说:“你是我的大姐”。众人见状面面相觑,噗嚇一下,众口同声的哈哈大笑起来。奶奶见我们笑,也乐呵呵的笑了起来。

待奶奶入眠之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亲朋散尽,只有我和妹妹守在奶奶的床边。我添了几块碳到盆火上,良久,火势愈发旺热起来,烘暖了整个房间。我和妹妹伏在奶奶的床沿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凌晨约莫八点钟,盆火的余温犹在,我睡眼惺忪,在半睡半醒中隐约地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我揉了揉眼睛,定晴一看:原来是奶奶在一边拾掇东西,一边嘀嘀咕咕的说要回家。早已清醒过来的妹妹见状后慌张起来:“不好了,哥,奶奶想回老家”。我这才想起,奶奶是外地嫁过来的,二十岁嫁过来,由于地方偏远,几十年前交通滞后,如今奶奶已经八十岁了,这期间就回了几趟老家。我虽然没有去过奶奶的老家,但她的家庭背景也略知一二:奶奶的家里有六个兄弟姐妹,奶奶排名第三。奶奶的父母过世的早,奶奶和另外三个弟妹都是哥哥姐姐带大的。原来奶奶在外漂泊已经有六十年了!

这些年奶奶和他们兄弟姐妹疏于联系,有的大概已经离开了人世、有的在外漂泊找到了归宿,在他乡落地生根。破碎故园已经化作了淤泥,任凭历史的风尘覆盖、任凭时光的河流冲刷,散落天涯。奶奶一直想回的那个家再也回不去了!

而此刻的奶奶却不依不挠。收拾完了东西后,奶奶对着墙壁,抡起拳头,啪啪的捶打着墙壁。几经安抚之后,她才愿意让我扶着回到床上。她端坐着,抬起头,眼巴巴的望着四面耸立的高墙,像个孩子一样满脸无辜,害怕得躲在被褥下。过了一会儿,妹妹盛了一碗热腾腾的肉粥过来,我扶起奶奶坐立着,妹妹舀出一勺粥,吹了吹,刚想喂她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说:“显良,我的孙子,你来看我了?”。我与妹妹都大吃一惊。我兴奋着问:“奶奶,您记起来了,您知道我的名字”。奶奶说:“记得啊,你从小跟我吃跟我睡,我怎么会不记得?”。坐在一旁喜极而泣的妹妹,几度哽咽地抹着眼泪问:“奶,奶奶,那,那您记得我吗?”。说完这句话,妹妹已经泣不成音。遗憾的是,奶奶还是把妹妹认成了她的大姐。我与妹妹收拾了情绪,不再追问奶奶了,只是配合着喂她喝粥。

奶奶的牙齿已经掉光了,喝粥时她只是抿了几口,蠕动着嘴唇。我看着她心想:这边的亲人她一个都不记得了,唯独记得我,这也许是我小时候跟她一起生活的那一段时光有关吧。看着奶奶脸上爬满了皱褶,她蠕动着嘴唇的时候,脸上的皱纹一张一合,就像故乡碧水湖面激起的波纹一样,只是啊,潋滟的水纹映射着时光美好的倒影,摇曳着春天盎然的生机;而奶奶皱纹下的暗斑,像枯老的古树,堆叠的只有生活的苦难和岁月的风霜。

我望着窗外愈渐晴朗的天气,心想,这个寒冬很快就过去了,腐朽和寒冷很快就会被新春的朝阳融化。旧的去了,新的来,新的又变成旧的,世间的兴衰更替大都如此。但是有一些刻骨铭心的美好事物将会被时空所刻画,烙下旧时光的印记,高悬于记忆的上空。

奶奶记得我,或许是缘于小时候她常常指着漫天星辉的夜空,跟我讲“吴刚伐桂”、“嫦娥奔月”的故事。从那以后我开始有了对远方的向往和对未知世界的探究欲。那一夜璀璨的星空深深的嵌在了我的心底,或许也嵌在了她的心底。奶奶记得哥哥姐姐,或许是因为曾经倾注所有的养育之恩。

这也许就是灵魂吧!对生养我们的故乡报以深切的眷念;对生命中曾经的陪伴和温暖发自内心地缅怀。坚守着内心,无论我们身处何方都不会觉得孤独,即使是飘落天涯也不会是一条不归路。

奶奶又睡下了。我掀开窗帘,初春温暖的阳光投射进来,房间渐渐地温暖了起来。奶奶睡得很安详,嘴角含笑。我转过身望着窗外,田野、白云、蓝天,还有树下戏耍的孩子,从未觉得我的故乡这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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