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晴是越狱高手
只要送上窗口
一个小男孩,爬在窗户上朝外看,抱着个红苹果,跟他的红脸蛋一样圆。莫非窗外的地球,恰是属于你的一只红苹果?
一个小小眼晴的娃娃。不看窗外的时候,就爬在前后椅背上看人。
然后,再爬上窗口,看。
看飞机翅膀。
看落日照亮机翼末梢卷起的一角鲜红。
看祁连山,白雪落群峰,勾出山的筋脉,川的婉丽,沟的悠扬,坡的峻逸。
看云海茫茫,伸展到天尽头。看片云缀成白鳞,如海浪轻翻。看灰雾迷离,罩住所有的土地。看霾,阴沉沉。他一定懂。
看天际一线瓦蓝,下边一层青黛,再下一片长云。层次分明,巧构成奇画,浑然是天成。
看北国早春的大河一弯,飘荡在黄土岭和不毛荒山,用水的青碧描画柔软,用曲线的妖娆嫣然一笑。
看无边的荒凉包围细碎的村庄。村庄用方格子的田野,回应冷硬的广大。
天黑下来,他看见了灯。
灯!灯!他爬上椅背,要跟我讨论。
我离开书本去看,灯影金黄,一座城市放出绚光,抵御无限的黑夜。道路纵横,都是金灿灿的河流和直线,乍一望,像金铸的图案,神秘奇幻,是玛雅人的荒原巨画在戈壁滩上熠熠生辉。
我回应娃娃:灯!灯!灯!
我被灯迷住。
男孩儿离开窗口,又看我。跟我玩藏脸把戏。
男孩儿玩高兴了,歌唱:灯——,灯——,灯灯——
他可能有一岁。他比我兴致浓。他逗起我的兴致。
他比飞机上所有人兴致浓。
右边的人嫌有太阳,都拉黑遮阳板。左边的人要睡觉,都闭目逃离时间。只有发吃头的一阵子,他们才全都醒过来,忙乱一会儿。
我要看书,听小提琴和钢琴另造一个世界,躲开沉闷。
先前一个半岁的娃娃,一直哭,除非我用假扮的呼噜吸引逗弄他,他就为空间的狭窄烦躁难安。他妈妈不耐烦跟娃娃交流,忙于看手机,没工夫呼应儿子的咕哝。这时候该跟娃娃说话。这时候要跟他讲一切,引他去看天望地。可惜。
只有这个一岁的生灵,活活泛泛,一阵动——歌唱刚看到的灯,找我捉迷藏; 一阵静:抱个苹果爬在窗口,呆呆看。总有一种痴迷,总是兴趣高浓,总能沉入自身。
我照他的样子爬窗口,看见机翼鲜丽,轻掠苍穹,群山攒聚,摺皱重叠,青蓝虚缈。想象我是玉皇王母,踏祥云而飞,俯瞰人间。恍惚间,那一层云气包裹着一颗星球,我张开双臂也尽可搂抱。原来世界也就一疙瘩青雾。原来人类真够能干,十几吨一大堆沉重的钢铁铜铝,捏成一只鸟的模样,轰隆隆奔跑起来,蓄势,准备,加速,一,二,三,……,每每在我默念到二十的时候,一抬腿,就能跨上虚空,超凡脱世,飘扬九霄。这是多么盛大的节日,何等强健的气魄!这是永远值得引吭高唱的奇观——你们曾经仰天战栗,泣于风,哭于雨,祈祷伏地,蒙昧昏沉。你们也曾茹毛饮血,一饱而足。但总有那么几个,在你们中间,眼晴睁大,会在石头上刻琢磨画,会躺在草地上望星星,会学鸟儿唱几声,会做个纸鸢爬上风的头顶。你们果腹之外,还驰眼纵目,还爱着窗口,于是,你们会乘坐好大一堆钢铁,纵上天空。
我爬上窗口,只想着庄周的几个疑问:“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也?”
庄子狂浪无边,文章为文学之冠,哲学乃人类精魂。而飞机呢?如此强壮,如此雄健,如此飘逸。哲学,科学,文学,这些好东西,才是人之为人的资本哎……
这些个资本,我埋头闷读的时候,几乎忘了。
小男孩爬在窗口。这个样子迷住了我。祝贺你,小小人儿,你这么早就在这么高的地方拥有了窗口。秦始皇毕生武功,不过是占有一扇粗陋的木头轱辘车车儿的没玻璃的窗口,还要时时蒙上黑布。拿破仑的伟大事业只在地面延展,一直沉沦到滑铁卢。哈里曼大叔涉过四十好几年春秋,才头一回靠近彻底离开地面几千公尺的窗口。
好,你不负好年代,爬在自己的窗口,像远望征人的中国古代女诗人,深情而富才藻。像少年牛顿,从自己的眼眶之窗看见苹果奔向土地。像英俊的伽利略,自磨自组一管小窗,头一个看见太阳的国土边境。像跳窗而出,去帮钢铁寻找一双翅膀的莱特兄弟……
你趴在属于自己的窗口,抱着一只红苹果。对的,外面的地球,正是你的红苹果。让我来猜一猜:是亚当和夏娃不管不顾一定要吃掉的那只苹果?是牛顿一定要琢磨的那只苹果?是乔布斯咬了一口抛给全世界的那只苹果?……
因为窗口,我成了你的朋友,小娃娃。这个事儿,突然,让我觉得很攒劲。
爬上窗口,去看一朵云。
爬在窗口痴痴而望,这才是人类最好看的样子,是吧?
你进入我的窗口
成为我的天空
成为我的蓝
成为我
成为我的永恒迷蒙
成为大块文章
成为谜语
成为一滴无助
成为一座自由的监狱
专门
关押我的痴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