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去致美斋吃锅烧鸡，大抵是一个人。吃的时候，窗外，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树陪着他——树叶很大，风也萧萧，树也萧萧，很有情调。少年时代，我是难以在意这些吃吃喝喝的，也读不进去梁实秋的文字。中年，再去捧读，品砸梁实秋及他笔下的字词句篇，竟咀嚼出了些人间烟火的味道，有些莫名的慰贴和舒服。或许，这就是中年的况味了——有些寂寥，但不孤单，总有些淡淡的清欢，从生活的细枝末节中，犄角旮旯，滋生和蔓延出来。
想起了苏轼，四十七岁，过不惑而跨知天命的年龄。公元1037年，他在南山。应该是一个和风轻送的春天，他和朋友到郊外去玩，喝了浮着雪沫乳花的小酒，配着春日山野里的蓼菜、茼篙、新笋，以及野草的嫩芽。春光甚好，阳光明媚，这，让他忘记了料峭的春寒，也忘却了一路流放的多舛命运。两三杯小酒下肚，他满脸酡红，写下了一厥词，是那一首《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
细雨斜风作小寒，
淡烟疏柳媚晴滩.
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
蓼茸蒿笋试春盘，
人间有味是清欢。
少年时，我也读过这一阙词，但却很是不理解，这么料峭的寒冷，为什么搭配这么寡淡的菜蔬？没有大口的吃肉，怎么能配得上苏轼的豪放？这清味的笋子、蘑菇，又是如何吃出人间的清欢？那时，大概还是喜欢白居易的吃，“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酣畅淋漓，有暖暖的火炉，有搭配得好看的色彩，有些羞涩而又大胆的豪情。人生，不就应该这样么？大块的吃肉，大口的喝酒，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鸣呃。人间寒凉寡淡，应该多些风云凌厉些，也应该多些跌宕起伏，把栏杆拍遍，才能把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尝够。这——才叫人生，才够人生。“人间有味是清欢”，还是太为清，也太过轻，如渺渺飘羽飞鸿，飞过天宇，却留不下痕迹。
人生哪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待到姹紫嫣红看遍，才多少知道了一些，能拥有一份“清欢”，弥足珍贵——“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无论名利跌宕，红尘翻滚，总归于平凡——年轻时，以为爱情是海枯石烂，不食人间烟火，耳鬓厮守到天涯，才是真爱。但最后，爱情终于败给了时间，败给了柴迷油盐酱醋茶的琐碎，也终于明了，真正的爱，在细火慢烹之间，才能永远，才能去伪存真；年轻时，友情是觥筹交错的推杯换盏，是拜把子滴血誓盟，仗剑走天涯，江湖沦落，最后，能喝杯清茶的掰着手指数，没有几人。年轻时，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不成侯门将相，宁有种乎？可惜，心比天高，命如纸薄，为了车子、房子、儿子、票子飘零半生，还没着落。年轻时，你以为的生活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却没想到灯有了，纸也糊了，张贴了透光的窗户，换来了半生惨淡，你以为生活是一个大大的感叹号，我们却只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尾，硬生生地把自己活成了问号。
人到中年，才知道人生的不易！转身就是半截黄土埋地下。你要扛得住时间，保得住身体。你是父母的小棉袄，小棉袄的父母，夹在中间，既要讨得老人的欢心，也要做好儿女的榜样。你要还要时刻关注老婆的脸色，也要揣测上司的心思，只是，你的更年期升腾的怒火，陡然上升的血压，不知找谁发泄，又如何降下。你要出去人模，回家又要狗样，累得气喘吁吁，还要佯装无事，围着锅台转，围着孩子转，就是不能围着自己转。梦想，对于中年，已经成了一个飘在空中的肥皂泡，它美美地飘在哪儿，伸手可及，却唾手能破……才知道，能像梁实秋一样倚坐窗前，吃上一盘锅烧鸡，看窗前树木参差，着实不易；能像苏轼一样，人到中年，还能唤上三五好友，摆一桌席寡淡的清蔬，推杯换盏，尝出人生的清欢，弥为珍贵。
中年有味是清欢。可惜，清欢难得！宛若陀螺，围着生活连轴转，怎么挪移，都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时间。眼见青山绿水，鸟鸣蝶舞，却看不到美丽，脑中堆砌的，是公司的事情、家里的事情，事事闹心。案几上，也有一套音箱，但是，却不记得什么时候将它扭开过，闻乐声飘飘，任心绪飘扬。书桌上，也摆有闲书几本，可是却从来没有翻开过，从文字从寻找过心灵的慰藉。朋友都在，只是各分东西，想几个电话，就能小聚一番，几成奢望，毕竟，各自有家，各忙其它！少年时奢望的大口吃肉的生活，中年业已实现，可是，微凸的肚皮，陡高的三脂，却令自己食之无味。算了吧，喝杯清茶吧！听一首老歌，捧一束黄卷，却发现喝茶成了牛饮，听曲令人烦躁，如蚊蝇般的小字，却没有手机的朋友圈看得来劲！
这，令我们感叹或者疑惑——不知道是这世界本没有清欢，或者，是我们错过了清欢？
还是回到宋朝，那一年，依旧春和景明。只不过，没有梨花如雪，没有柳絮飞扬。还是苏轼，他和三五朋友，在竹林小酌，推杯换盏之后，准备回家。没料，中途遇雨，同行者，一个个皆觉狼狈，怨声载道，唯独苏轼一人，却丝毫不觉。不一会儿，遂晴，于是，苏轼写下来那一首流传千古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人生岂无风雨，就像中年怎无奔波？苏轼的眼中，晴也好，雨也好，都是人生的风景。他隔着时空，告诉今人——人生的清欢，与你所拥有的物质，所处的境况，并没有直接的联系，而是在与你于人、于事的认知态度。晴，虽然骄阳似火，但是可观风和日丽，莺歌燕舞。雨，虽然风雨飘飘，行路泥泞，但可赏烟雨蒙蒙，听流水潺潺。换一种角度去思考，你才能豁然开朗——中年的你，虽然没有少年的俊朗、潇洒，却有一份岁月赐予的成熟、稳重；中年的你，虽然忙碌、迷惘，当时你总归有房子以供栖身，不再漂泊、流浪；中年的你，虽然看人颜色，周旋觥筹，但也能自我把持，不丢失自我；中年的你，虽然没有朋友满天下，却能识得知心有几，朋友有二……换一个角度去看，中年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中年，应学苏东坡。他无疑是与人生搏斗、妥协、平衡的个中高手。他深知人生的韵味，游庐山，他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他告诉我们，一切事物，都要换个角度去看，不同的角度，你将看到不同的风景。荡舟赤壁，他写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他告诉我们，人，要活在当下，只要你细心地体察，认真地倾听，会心地体会，人间处处皆美景。
中年的清欢，是什么？
是竹杖芒鞋轻胜马，何妨吟啸且徐行！是一头挑着担子，一路还能享受能被责任重负的快乐。是喝二两锅烧，也能在七星酒店装绅士的能上能下；是看了章子怡、巩俐去夏威夷晒太阳，在客厅也弄点沙石，也晒太阳的阿Q；是热闹时的不正经，独处时也能与自己相处的洒脱和宁静；是敬畏，敬天，敬地，敬朋友；是懂得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也是直面真实的自己……
蓼茸蒿笋试春盘，
人间有味是清欢。
是能在一块笋片中，吃出参茸的滋味，或者，只能吃出笋片的滋味……
中年的清欢，是活在当下，不患得患失，着眼于眼前，从平常的日子中得获欢愉。一杯水，一树叶，也能读出美丽；一粒米，一菜蔬，也能吃出闲情，一朵花，一滴水，也能洞穿未来。任世事纷纷扰扰，你自岿然不动，体察日子、时间，看事无常，心自欣喜。
或许，那只是一个晴天或者雨天，孩子在客厅里或者草地上奔跑着，吵闹着。煤气灶上，热水滚了，咕咕地唱着歌。你望望窗外，树或者摇，或者静穆地站立，草在开花，或者结籽，突然，你觉得心中踏实，一切安好！
或许，这就是中年，最好的清欢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