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将近一周,才初次通读《庄子》,虽然我热爱文言文的言简义丰,但在如今接触文言越来越少的情况下,读起来还是不那么顺畅,所以竟然有点怀念暗无天日的高中时代,至少那时候没觉得动辄背诵全篇古文是多么大不了的一件事,难怪有人说高三就是我们一辈子知识最丰富的时候。
在学生时代最先接触的是儒家,永远要求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后来接触到老子,深感有趣,又一头扎进去,如今好像很多人都把《道德经》当成权谋厚黑之类的书来解读,倘若老子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捶胸顿足。但这似乎也不能全怪后人的浅薄功利,文言简则简矣,歧义纷繁,光一个“无为”就不下十几种解释,后人们当然愿意按照自己最认同的意思来阐释,只相信自己相信的。今天终于读到庄子,要把百家争鸣的这一溜“子”们通读下来,不知还要等到何年何月。
我记得易中天老师对这几位大牛有过很精彩的概括:孔子是以“有为”求“有为”,老子是以“无为”求“有为”,庄子是以“无为”求“无为”。潇洒是真潇洒,清贫是真清贫,所以时不时要跑去向官员借粮,与此同时又坚定地拒绝了楚王的高官厚禄。庄子终其一生追求的是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修身养性,清静无为,安时处顺,看重内心德性的修养,力求达到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飘飘然逍遥于宇宙之间,物我两忘。反对人为,批驳仁义,继承了老子又进一步发扬,自成一脉。书中常常把“万世师表”的孔夫子批判得灰头土脸,尤其是在《杂篇·盗跖》中,借盗跖之口把孔子驳的哑口无言,“色若死灰,不能出气”,把他向来尊崇的精神偶像们一个个批判得一文不值,令人忍不住对这可怜的老头生出一点怜悯之心,但同时内心里又觉得——“痛快”。
除此之外,个人尤其喜欢庄子对于生死的淡然通达。人生一世,最大的焦虑莫过于生死,所以有了宗教,所以有了艺术,但庄子早已看透生命的虚幻虚无。老婆死了,他能鼓盆而歌;大限将至,他能微笑着安慰弟子。在他看来,生命不过是由天地之“气”幻化而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无非从“无”处来,又回“无”处去,潇洒从容。与此相对的,现实中倒是看到不少越老越怕死的人,起初我对此觉得惊异。年纪轻轻的人眷恋生命是因为他还有很多事没有经历过,来日方长,但七老八十的人面对生命无常却往往具有比青年人更加强烈的贪生欲望,虽说蝼蚁尚且贪生,但活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放不下看不开,和庄子比起来,其间的境界高下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对古时候的知识分子而言,起初都是想“立功立德立言”的,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标准的儒家,个个都奔着兼济天下而去;但飞黄腾达的永远只是很少一部分人,大多数都是怀才不遇或者进入体制后又遭到排挤的,这时候道家的清静无为寄情山水的思维方式又成了他们的心灵寄托;来来回回折腾了几圈以后,人也老了,雄心壮志也消磨无几了,这时候又转而投向佛家的怀抱,寻求心灵最终的解脱与慰藉。千年以来,士人们就在这三套文化体系中辗转腾挪,一代一代地送走了自己的青春韶华。儒释道也终于由三而一,碰撞交融,汇成了蔚为大观的中华传统文化。
不仅现实中的士人深受这融会贯通的文化影响,就连武侠小说等文艺作品中虚构的人物也一样脱离不了这种气质。“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郭靖自然是标准的儒家文化熏陶下的人格类型,杨过、令狐冲也同样是“道家之侠”的典型代表,他们对治国平天下毫无兴趣,最多也就碰上了偶一为之,他们追求的只是自身性格的解放、灵魂的舒展,在心灵无拘无束的自在遨游中升华至天人合一的境界。
我想不管在任何时代,肩负天下兴亡的儒家都会成为社会主流,但不管人员多么稀少,都应该允许有一部分人按其自由意志归隐林泉纵情山水,放浪形骸于自然之间,成为隐士,这是现代多元社会必须具有的包容,或许也是各位道家先贤留给后世最珍贵的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