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尼美德斯是一位黄金般的王子,她写道,他拥有神凡都艳羡的美貌。一个简短的句子,她凝视几分钟,又匆匆划去。甘尼美德斯,是一位黄金般的王子。他的美貌令神凡两界艳羡。
她总是停滞在这里,手中的刻刀已经在岩石上划得斑驳。自她出生起,这里就写满了故事,但她却总是无法继续下去。旁边的烛台闪着微弱的光,在海水莹莹的深蓝里有些狡黠,成簇泪珠已经把烛芯湮没,是一个岌岌可危,却又充满诱惑的,跳动的光源。
这是一个狡猾的烛台。她想。给我的时间只剩如此少,那光是如此古老,可是却永远富于生命力,用它狡猾的目光看着我,等待我把自己榨干枯竭,然后死亡。可是我无法抗拒,那是我最后一点的灵感。
她继续,甘尼美德斯从特洛伊来。他是一位黄金般的王子,美貌令神凡两界艳羡。他深深爱着宙斯神殿里一位倒水的侍女,这位平凡的侍女曾经在一个夜晚用美妙的歌声俘获了王子,也夺去了特洛伊城所有女孩的希望和幸福。
她停下手中的刻刀,一丝血迹在海水中荡漾开来。她低头俯视自己的鱼尾,那曾是让甘尼美德斯盛赞过的美丽鱼尾,仿佛缀满了星星,纯粹地闪耀着,似乎本身就是海底的星辰,让相隔万里的宙斯神殿黯然无光。甘尼美德斯曾经盛赞过鱼尾,就像盛赞过那个侍女如泣如诉的歌喉,可以幻变成彩虹,化作人间的瀑布,宙斯神殿里娇艳欲滴的酒。她想,那是多么无上的荣耀。可是如今,鱼尾正在迅速衰老,不记得几万年已经过去,血迹正在蓬勃发散,像一种威胁,正在告诉整片海洋的生灵,塞壬已经老去,塞壬即将死亡,塞壬永远无法留下一段故事。
甘尼美德斯一遍遍为宙斯斟酒,他奢华的美貌犹如秋天的落叶,在宙斯的笑容中成片凋零,可是他依然是那么美丽。他是透明的,无暇纯净而安静的,他倒出的不是酒,是他死去爱人的歌声,是一道道婉转直通天际,又无法用言语描摹的彩虹。那是他的归宿。他违背了神,可是又得到了神的怜爱,他再也无法在无垠的深夜对着大海倾吐心事,再也无法为了爱人露出美丽的笑容,爱人的血成为永恒的伤,无色透明,停留在那个透明的水瓶内部,成为寂静到永恒的故事。
自那以后,甘尼美德斯再也无法听见塞壬的歌声了,她再次停下手中的笔,心想。塞壬的歌声曾经也让那么多船只触礁水手死亡,充满迷惑的声音,是无法抗拒的危险。可是甘尼美德斯没有爱上塞壬。我只是听了他们那么多的故事,可是我无法唱出来,也无法再写出来,我永远无法令他失神。自他死后,再也没有水手死于塞壬的歌声,再也没有一个拥有鱼尾的女子浮上水面,在月光下倾吐心声。那歌声同样如梦似幻,却仿佛海底料峭的岩石,激烈的回流,冬天冰冷的雪花,极地寒冷的风暴……如此迷人却又令人落泪。那是塞壬的歌声,不是他的爱人的。
她突然回过神来,剧烈的疼痛已经慢慢消失,烛台已经燃至底部,她想,我终于要死了。
那么,最后一句,应该是这样的。她想,天籁不曾留住甘尼美德斯,宙斯永生永世的禁锢也不能改变。那只透明的水瓶里永远是为爱人流出的眼泪。
塞壬停下笔,她的头发在海水里荡漾,犹如一片蔚蓝的天空,也是一首曲调奇异的歌。她想,如果爱情可以让时间留下,那么我已经陪伴了甘尼美德斯无数年。
塞壬想,我是如此爱他,以致于这万年来我从未有勇气写下这个故事。现在我终于可以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