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吃
最近在看李碧华的《饮食档案》系列散文,先附上其中爱不释手的一篇供看官观赏。
两颊凹成洞穴
晚上,百货公司打烊了,年轻的售货员从后门鱼贯放工。打了工卡,一步出闸,急不可待掏出香烟,一个一个,叼着猛抽。两颊凹成洞穴似的,深深吸一口气,拼尽全力,再缓缓吐出,十分不舍得。然后,又一个一个,精神起来。
大部分是联群结党的女孩,脱下公司制服,换回自己本色的便装。刚毕业,或无法毕业,稚气未除。但那抽烟的神态,有点像“释囚”,在禁烟的公司憋了好久了,现才是人生的开始。
她们的花样年华,天天在方圆之地重复动作,也看不出前景。如果嫁得好,比目前好一点点,就不必熬一整天了。放工后,继续wet,于是“干”下去。如同一根香烟,烟上的油,都渗入生命的牙齿和甲缝,变得黯哑,还有挥不去的臭。
见到初中女生穿着校服在公共场所吞云吐雾,特别觉得不自在。小妹妹而已,抽得比老烟枪有型。
染了金毛,一嘴褐斑牙,加上黯黄色的手指,不知如何,远看如同蜡像。连笑容也是蜡。
有学生在小四已开始抽烟。反吸烟运动再费劲也赶不上。
为什么父母还很“开心”呢?
一个说:“食少D已经偷笑。”
一个说:“点都好过食K仔。”
一连六本,一口气看完。咂咂舌,惊叹于作者对各种美食描写之独特和其品尝观感之细腻。就像双食记里喝汤要加鱼露的吴镇宇。
我自问不是这样的人。
吃,我从来不挑,无所谓贵贱,也没有尝新的念头。既然死忠于那一二种喜爱的食物,又何必贪新厌旧。也有很多东西是从来不下口的,不是因为嘴刁。辣不吃,土生土长南方人,又是夜猫子,怕上火毁容;榴莲不吃,奇臭似排泄物似腐尸;香花菜茼蒿芫茜不吃,味怪,犹似香水;海鲜不吃,过敏;奶制品不吃,反胃;月饼老婆饼类酥制甜品不吃,封喉,腻。
曾经有两三年的时间断绝了晚饭,友人戏说,以后谁娶着了你,可省下不少“米饭钱”。
有两个怪异的饮食小习惯,自小养成,旁人也不太熟知。
一是喜欢奇苦的中药,犹爱辛夷花,祛风通窍,加少许入药便有怪异清香,更苦。还有一原因就是状似小老鼠,试想把一只只毛茸茸的小老鼠放进药煲,慢火沸水慢煎,单想已兴奋。中药苦,但回甘,黑漆漆浓烈浓烈的一碗,喝下去像可以把五脏六腑封住。
另一个则是“保济丸”。这就更怪异了。小时候偶有腹痛,这一小瓶黑黑的药丸是随身良物。旁人服保济丸,是囫囵向喉咙一倒,用大杯温水送服。我则两三颗两三颗放进口中咀嚼。苍木,茯苓,白芷,一股股药味在口腔内痴缠,味道怪,可是情有独钟。
有一段时间钟情可乐,到超市买半打,还不解恨,必须买两个新鲜柠檬切片,倒进半透明杯子里,加冰。朋友说,那不如直接买一罐柠檬味的百事。我笑笑,正如自己笑别人吃得繁复,别人也耻笑我随便。没所谓怎样的吃法,自己吃得过瘾喝得开心,就够了。
李碧华说,好吃的东西,不必强调什么品位,气派,修饰,身价。世间食物哪有极品?只因当时饥渴,所以销魂。也因为心情、天气、环境、意趣,最重要,同谁一起。即使一滴麻油一片柠檬,也是个难忘的手势。
曾有一段时间暴饮暴食,不是饿。是嘴馋,饱了还是努力往胃里塞,女人的通病。“美满的人生,是七分饱,三分醉,十足收成。”“再好的食物,都打了折扣。如何控制,是一种角力。”人与食物,与诱惑的角力。工作的地方,楼下是餐厅,每天那些服务员上班后第一句话总是用热情无限的腔调喊:“吃饭了!”早上十点如是,下午五点如是。这些人,除了吃,她们的人生,还有什么?或许我不应该如此苛刻,但有时候真的被那句“吃饭了”吓怕而导致胃口全无。
现在的老板开了几家餐厅,意大利人,虽令我对意大利菜彻底厌恶,但耳濡目染下终懂得下厨小制几味。朋友们都知道我的厨艺可用可怕二字形容,主要是因为每次下厨皆想弄点新花样结果弄巧反拙,煮出来的又苦又酸又丑又臭,不堪入目,更别提入口。最近则不然,煲个汤,煎个蛋,炒个饭,炒两棵菜,居然毫无难度,味道还尚算对得起江东父老。
死而无憾吧。
最喜欢的,是夜深酒后的烧烤档,小小的一部车,几张矮矮的塑胶椅,长倒刺的木桌子,三五知己,几瓶啤酒,五湖四海地乱聊一通,岂不快哉?朋友中有一“皇帝脷”,懂吃,懂享受,每次皆担当点菜大任。偶有几次外出吃饭,我爱吃的几家餐厅均被她一一否决,答曰“非常难吃。”也有一次到小吃店,因为与店家熟,允许我室内抽烟,哪知烟一拿出来她便指着“禁止吸烟”的牌子向我大喝。我住的城市里有一家有名的老饺子店,驰名的饺子馅多,体积大,鲜美,还便宜到极点。早前在网上看到有人说专门试了这闻名的饺子店,说什么下单久服务态度差。我当时就骂了脏话。了解不到市井文化风情,妄想用一块几毛买个五星级服务,这种人,吃牛扒侮辱了牛扒,吃方便面也侮辱了里面那包酱料。
无他,饮与食生与活的习惯,看似简单,其实也是一条鸿沟,不是颜面问题,也不是对错问题,而是大家可否接受大家。
粗茶淡饭,餐后一根烟一杯茶,何用真的吃得像个皇帝?费神劳力,肚满肠肥,弄得个油头粉脸,有那般好?
本就不是什么高贵的人,亦无所谓讲究。
《饮食档案》中还有一篇关于功夫茶的散文,尤其喜爱,上月喝了几次功夫茶因而印象深刻,也摘录在这里供大家玩味。
功夫茶手势
喝过功夫茶吧?
潮州人研究茶道,亦重视每一小杯香茶的浓度划一,所以手势是“浇”,俾令六个杯子,一网打尽,全盘兼顾,雨露均沾。
一名四十四岁的教师,因二十八岁的妻子与年轻男同事过从甚密,妒夫手持96%浓度硫酸洁厕液,怒责:
“还番块面畀我!”
以倒功夫茶的手势浇满妻子的脸。
受害人眉眼耳脸及臀部,严重灼伤……
一般毁容泄愤,常因对方挣扎,或自己激动,都是“泼”。一旦用上“浇”,冷静、狠毒而恐怖。必须压住不使动弹,然后开瓶,然后一圈一圈的,生怕欠均匀。
对付身边一个枕边人,还曾是自己的学生,令她终身痛苦?心理不正常。
难怪法官驳回上诉,并罕见地呼吁记者广泛报道了。
很带点惊悚的小散文,果然是我最喜爱的作家。至于我喝功夫茶的回忆并不太美好,就此带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