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味道

奶奶窑外的窗台底下,站着一口寻常六七岁小孩儿那么高的大瓷瓮,黑黢黢的釉面泛着光。站得太久了,收窄的瓮底仿佛稳稳地扎进了土里。

瓮口上盖有一块薄薄的圆石板,与瓮口的接缝处用胶泥糊住,涂抹胶泥的手印依稀能够辨认。

三个月过去了,六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只有下雨时父亲会用塑料布盖住瓮口,天晴了再揭开。除此之外,仿佛无人知晓那里边究竟放着什么。

窑院里走过春耕的牛,堆起秋收的玉米,洒下冬日的初雪。那口瓮,依然那样长久地站着,像个谜一样等待着被解开。


小雪节令刚过,沟底的小河里薄薄的浮冰逐渐厚了起来,圪蹴在岸边用脚尖试探一翻,还远达不到可以站上去的强度。“现在掉下去水能扎死个人,没半个月,可不敢上去打擦擦!”大人们会这样呵斥着跃跃欲试的小孩。

阳光晴好的后晌,奶奶拿出一把废旧的小铁铲,捏住铁铲的根根,手起铲落,瓮口的胶泥纷纷散落周围。笤帚扫去浮尘,慢慢掀开石板,一股果香混杂着酸溜溜的气味顿时弥散开。我攀住瓮沿,踮起脚尖,叹着脑袋往里观瞧,气味的源头是一层褐色粘稠的膏。

原来是个这!

还要从上一年的头伏天说起。古话说“夏至狗,无处走。”过了夏至,就到了最难捱的三伏天了。这时候受苦人下地锄草,都要捡一早一晚的时间。半夜里踩着露水出去,赶在晌午前回家。躲过那烈日炎炎的正午,在清凉的窑洞里歇个午觉再出去,然后就着蝉鸣才能回来。

奶奶在家里为父母做饭,照看牲灵,也已是忙前忙后,不得停歇了。奶奶喊一声:“欢人,去后窑里把那袋麸子提出来!”我连拖带拽到跟前,问:“奶,这个东西又不能吃,你要作甚哩?”

“不能吃?老人们说地生五谷养万民”,奶奶笑着,“以前饥荒年代,全家靠吃这个麦子皮皮才能不断顿。来,这次等奶奶给你做个好吃的!”

“奶,什么时候能吃上呀?”

“嫑急嫑急,好东西要慢慢等!”

奶奶将麸子皮浸水、捏成团,麻利地埋入窗台下厚厚的一层麦秸中,再盖上棉毯子。三伏的烈日炙烤着朝南的阳圪崂,毯子下逐渐散发出闷闷的霉味。十多天过去,麸子团从麦秸中剥出来时已长出了灰蓬蓬的绒毛。奶奶用簸箕盛起来端到了小窑里。

“奶,什么时候能吃上呀?”

“嫑急嫑急,好东西要慢慢等!”

熬过了酷暑,迎来了立秋。苹果红遍山野,翻山越岭地一袋一袋地背回来。最好的那些,是要卖个好价钱的。挑剩下的则装袋藏进苹果窑里,可以从处暑一直吃到清明。到了清明前后还有吃不完的,有磕碰的,被奶奶洗干净,上案板剁碎,填进了门口的大瓮。再洒些酒、泡开的麸子团和快要煮开花的高粱米。奶奶不时拿着擀面杖去搅一搅,搅动起果香、酒香和酸味混合的味道,又是十天过去。

“奶,这下可以吃上了吧?”

“嫑急嫑急,好东西要慢慢等!”

奶奶一边说,一边抬起石板,将和好的泥涂满瓮沿,彻底封死了吃到它的希望。从那时起,那口瓮就那样开始静静地站在窑前的窗台下。窗架上春来北归的燕子开始筑巢,孵蛋,在某天清晨响起了稚嫩的合唱,一窝小燕子出生了,张开嫩黄的小嘴时刻等待着投喂。窗台上滴下白色的燕子粪,一天一天地清扫过去,燕子们也就长大了。不知哪天也会扑腾起翅膀,向着远方飞走了,秋天再一次降临。

终于到了泥瓮解封的这一天。奶奶俯下身看了看成色,我仰着头看奶奶的脸色,那深深浅浅的皱纹舒展开来,我就知道快要成了。我已无需再问能不能吃上的话,知道了好东西要慢慢地等。

冬日里父母农闲,父亲从脑畔的窑里扛下来一个叫“淋瓮”的器皿,奇特之处在于它的瓮壁偏下的地方开了一个拇指粗的小洞,用玉米芯芯堵着。母亲将它洗干净,底上扣一只老碗,上置一木架,再垫些豆秸,倾斜着绑到窑后的粮仓上。泥瓮的膏加了水调解成合适的稠稀,被一碗一碗地舀进了淋瓮里。经过一天的沉淀和豆秸的过滤,玉米芯芯一拔,瓮中的液体便顺着小洞滴落到地上的大盆里。

大盆里黄褐色的汁液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霉味,那是浓郁的果味和独属于醋的醇香。原来奶奶所说的“好吃的”就是这苹果醋!可如果这时再来问奶奶,这可以吃了吗?

奶奶的回答一定还是:“嫑急嫑急,好东西要慢慢等!”还要等什么呢?那是淋醋的最后一步,一个充分体现了劳动人民智慧结晶的手艺:提纯。

虽说天气还未大冻,但放在院里过夜的一盆水还是可以彻底结成冰块的。此时过夜的,不是水,而是淋下来的那一大盆混着水的醋汁。分作几个小盆在夜里冻得结结实实,第二天晒到晌午时分,沿着盆壁便开始融化。奶奶另取一只小盆放在碾盘上,在盆上横一把抿节床子,将小盆形状的“冻醋”立在上头迎着暖阳。

我最喜欢圪蹴在碾道里看这个神奇的过程:澄澈的淡黄色的醋汁便从冰块中一滴一滴地滴答到小盆里,黄褐色的冰块逐渐变得晶莹透明起来,而小盆里的醋汁则颜色不断加深,散发出更为浓郁的酸味。

奶奶看我盯得太久了,就递过来一把搪瓷小勺,让我舀一点嗦一口,甜丝丝酸溜溜,五官都凑到了一块。奶奶问:“欢,酸吗?”我响亮地回答:“哎呀,酸掉个牙!”

如果不够酸的话,奶奶会将滴下来的醋继续冻到盆里,第二天再重复解冻提纯的过程,直到醋液再也冻不起来了,那便做成了最酸的醋。这时如果奶奶再问:"欢,酸吗?”,我早就已经跑得远远的了。

用了一大瓮的原料,等了一年半的时间,最后的成果往往只有一小坛的醋。母亲对最好的醋的评价叫:“灵个纷纷介!”这坛子在小窑里藏着,会变得愈加香醇,用一把精致的陶瓷小壶装出来摆到锅台上,成为自家享用和接待客人的上品。父亲压好饸饹,给每人洒上一小勺醋;母亲煮好饺子,给蒜碟倒进一大勺醋。甘甜的果香和凛冽的酸味顿时扑鼻而来,弥散着时间和阳光的味道。

还未动筷子,口水已不知咽了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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