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青莲居士
烟气迷胧,
八角亭中悠然自得的坐着一男子。面如冠玉,神色思然。0
面前架了一张琴,男子微颤眼眸,修长的手轻挑,抚在琴弦上也是极赏心悦目。他闭着眼,只见着白袖轻翻,高山流水。
“叔夜。”背后传来脚步声。
男子面色不变,缓缓弹奏完乐曲,睁开眼,却不回头。
嵇康淡淡道:“嗣宗,巨源。你们又一次,来得不是时候。”
阮籍笑而不语,径直一撩衣袍在嵇康身旁坐下。
嵇康微微一笑,看向山涛。
山涛被他盯得有些心虚,不过他堂堂山涛怎么可能屈服?一扬袖:“叔夜,我今日带了些好酒,我们一起来品一品。正如武帝《短歌行》里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丝毫不看身后墙上。
嵇康轻笑:“巨源你了解我。亲友同聚,一杯浊酒,一曲琴歌,人生足矣!”
云淡风轻,三人畅谈松风雅事,把酒言欢。
待时,有侍从轻脚走到嵇康旁:“公子,钟会公子求见。”
嵇康不语。阮籍轻拈酒杯,望了望嵇康,对侍从挥了挥手:“这钟会是何人?让他进来。”
钟会唯唯诺诺被引进来。饶他人前乘肥衣轻,宾从如云,可嵇康一直淡淡地,未曾抬头。
山涛咂了口酒,看向旁边二人,又看了眼钟会。钟会小声开口:“中散大夫,不知是否看过晚生所写《四本论》?”
还算客气。
“呃,”山涛又看了眼嵇康。这位过去的中散大夫早已摆了棋盘与阮籍对弈,丝毫没有抬头的意思。
山涛顿了顿,装作大悟道:“原来《四本论》是你所写!挺好的挺好的,”他打着哈哈,“上次你在人家门口扔书进来,没见到你面容。”他当然没见到,钟会扔了书便跑了!
山涛尴尬说完,只见嵇康悠然执起一子,微微一笑:“嗣宗,到你。”仿若周遭无钟会此人。
顺带连他山涛也无视了。
唉,做人失败啊,他山涛活了这么久,又一次被嵇康,还有阮籍一起忽略了。
阮籍其实觉得钟会被嵇大公子冷落有一点点可怜,但也只是一点点,况且,悲伤嘛……
钟会倒是会察言观色。见二人无意理会,他讪讪地行了一礼:“是钟会来得不是时候了,大人,叨扰了。”
山涛点点头,笑笑。
钟会捏紧袍子转身便走。
一道逸然的声音突然响起,十分不羁。
“何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嵇康仍未抬头,漫不经心道。
钟会风尘脚步一滞,转过头来,立马对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钟会走后,山涛又吞了口酒,才悠悠道:“你没听过钟会吗?”
嵇康收棋的手丝毫不停,他轻张薄唇,如珠玉在侧:“没有。”
山涛扶额。
今夜仍早,天色未沉。
然山涛却早早辞了嵇、阮二人。
山涛径直出了嵇府,照着余霞,瞧见四周无人,快步作不经心拐进旁边一处巷子。
那里停了一辆马车,实而不华,由上好的紫檀制成。
山涛毫不客气,一脚跨上马车。车内坐了一女子,沉着面色没有说话。
“夫人,”山涛轻道,酒气喷薄,“偷窥可还顺利?”
山夫人优雅坐起,突然兴奋地一把抱住山涛的手臂:“夫君,如你日日所说,他们二人真的潇洒端正,爽朗清高。就如同松下风,高而徐引。”
山公望了说了一长串的山夫人,摇了摇扇子,欣喜地:“是也。”
“夫君,”山夫人凑过来,压低声音故作严肃道,“你呀,才智情趣比他们差远了!不过以你的见识与气度和他们交朋友,还差不多!”
山涛挑眉,
他年龄太大?
他不够俊朗?
他不够飘逸?
他不够玉树临风?
也不生气,反倒坦言:“他们也总认为我的气度胜过他们。”
深邃夜里,一道爽朗声音传出,如同歌声,化入夜风里:
“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翌日,山府。
阳光正好,但已是日上三竿时。
山涛睡得正香。
“叩…叩…”一阵低沉的敲门声响起。
山涛不作理会,大袖一张,翻身又睡。
“叩叩……”
山涛皱眉,懒声道:“何事?”
门外山府管家:“大人,是嵇公子……”
山公一把坐起:“等着。”
管家双手拿着信,也发愁得紧。
然后,不到一阵徐风吹过廊中的功夫,他家主人便大手一推,从内屋悠然走了出来。
山公他老人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见到他,也不掩饰失落之情,但仍缓缓问道:
“叔夜呢?”
管家眉心一跳,深吸口气,双手递上嵇康的信,却拿捏得紧了,明明双腿抖得发咻,但那手上薄如蝉翼的信却依旧稳稳当当,风吹不皱,雨打风吹不去,俨然是竹林中最为坚韧的那一棵。
山公喜出望外,一把夺过信,也不管身后管家说了什么,径直进了房门。
管家叹了口气,却马上逃也似的脚下生风,如踏风火轮般走了。
院内三两只乌鹊欢脱地叫着,一只乌鹊正要跳进丛中。
屋内传来一阵惊天撼地的咆哮。
“什么!”
这响声太过感天动地,乌鹊四散飞走。
山涛啪地打开门,拿起信正对阳光,一字一顿地念出,像个稚子般:“与、山、巨、源、绝―交―书――?”
这信首的字他都认识,且龙飞凤舞,飘神俊逸,确是嵇康书写无疑。可,为什么放在一起他便看不懂了?
山涛叼住信封,利索地抖开信纸,里面是嵇叔夜,他的好友洋洋洒洒的长长文字。
山涛直接坐下,十分认真地看了起来。起初死皱眉头,尔后突然一下子舒展开来,时而挑眉,时而扶额。简而言之,当他看完之后,也不顾口里还咬着信封,唇齿一张,大笑起来。
然后,山府里又传来一声大吼:
“管家,备马车!”
府中人亦抖了抖。
晋皇宫,大殿。
司马昭坐在龙椅上,看不清神色。
阶下是一男子,正毕恭毕敬向司马昭述事。
正是钟会。
“陛下,嵇康,乃是卧龙。”
司马昭修长凤眸一凛。
“不除嵇康,无以清洁王道。”钟会揖手说完,跪下行礼。
司马昭站起来,玉佩琅珰,冠上玉珠颤动。
山涛是在睡梦中听到风声的,
他来不及洗漱,穿上朝服冲出房门。
远远地,正厅见到一人。
是嵇绍,嵇康的儿子。
山涛已来不及讶异,带上嵇绍。
嵇绍却不动,面上沉重:“伯父,这是家父的书信。”
山涛缓缓接过。
《世说新语》记:“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
及此,嵇康目色微动,他微微一笑,抚上那把伴他十余载的古琴,闭眼,再一睁眼,又是平日里淡然清和的模样。他转过身去,大袖一挥,琴应势落地,摔得粉碎前发出一声闷响,是亘古今最后的绝调。
一笑而已。
“怨吗?恨吗?孙登说你不会保全自身。如今可明了?”篁篁竹林之中,山涛盘坐垂首,咂了口酒。
他看向身后走来的嵇绍,如今的嵇绍也是如玉公子。山涛在嵇康死后,将他养大,推举为秘书丞。
他还记得那绝交书,那死前的书信。
嵇康对嵇绍说:“去找山伯伯,从此,他便如同你的生父。”
山涛笑了笑。
嵇绍此来,为临行告别。
嵇绍今日穿着白衣,映着绿竹,仿佛有当年那人一点两点的影子。
“伯父。”嵇绍行了礼。
“伯父能否告诉晚辈,进退之道理?”
山涛理了理乱发,转过头来。
他看了眼面前的晚辈,嵇绍面色未改,依旧谦逊。但,再不是当年那个天高云阔,俊逸如神,使人心旌摇荡的白衣公子了。
竹影松驳,山涛轻叹了口气,缓而歌之:
“瞻微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瞻微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壁。”
歌声如流风,曲深竹林,恍能听见悠长琴声相和。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高山流水。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千古绝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