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孟婆递去第九十九碗孟婆汤的时候，面前的姑凉笑脸吟吟。

她在这里送了很久的孟婆汤了，来这儿的人无一不是悲戚着来，面无表情的离开。偶尔有一两个不愿意忘记过去的，便在那忘川河中煎熬。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不愿意忘记以前的爱恨情仇。

而更让她费解的，是面前这个笑脸吟吟的姑娘。她递汤的手稍稍往后挪了挪，“这里可是地府，也这般开心么？”。“世人阻我，愿与公子同赴黄泉，求来生。”“公子？”，孟婆把手里的汤放下，“哪里？”“待会就会来的，婆婆给我汤吧。”“可是他还没有来，喝了这汤，你便会忘了所有的。”孟婆顿了顿，看了看忘川“若是不想忘，便会在忘川煎熬千年。”听到这，姑娘笑意反而更深了，“不用呢，呐，你看，我们把红线牵好了，来世一定要找到彼此的。”，说着把手里的红线扬了扬。孟婆顺着红线看了上去，然后重新端起汤：“嗯，那就喝了吧。”姑娘道谢喝过汤，握着红线从奈何桥上走了过去。那身影越来越小，她牵着的红线从孟婆眼前一点点划过。线，到了尽头，那个男子还是没有来。孟婆抬头看了看原来那 个男子站的地方，月色越来越深。

【二】

“啪！”月老面前的红线突然断了一根，那颗红线原本结的果子也掉到地面瞬间腐烂。他匆匆的跑到相思树下看，原是那一对他觉得珠联璧合的佳人的红线断了。这红线只有一方出现了意外红线会变暗，或者两人不相爱了会消失，却未曾出现红线断了的情况。他翻开姻缘簿，却是那女子甘愿赴死，还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孟婆汤，孟婆…这个孟婆，把那些相爱的人的记忆全都抹去，这次还把两个还有爱意的人分开，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般狠心吗？若不是这个女子喝了孟婆汤，红线怕也不会断了吧。红线红线，她几时让自己的红线接起来过？

【三】

“为什么要让那女子喝汤？”“她笑脸吟吟，我不愿她在忘川中煎熬。”“你可知你断了他们的红线？”“红线我没有断，断了也是那个男子自己断了。”“你不知你的汤会让人忘却一切记忆吗？”“知道，不知道它就真的成功了。”“那你让她喝了汤？”“她自己愿意的。大人这么忙，就别在我这里耽误时间了。不回去牵你的红线？仔细着别牵错了。你也别耽误我做事，你看，后面一群等着忘却所有的人呢。”“你…”“我不是你的手下，你也无权过问我的事情。各司其职罢了。有时间，帮帮那些你觉得还可以变红的红线吧。她们在忘川中呆了很久了。说到底，你才是最狠心的人吧，你怎么忍心让她们等一个轮回千年都不愿意不喝孟婆汤的人。”月老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把话说出来。“考虑好了吗，要喝汤吗？”孟婆递给前面那个哭的停不下来的姑娘，头也不抬。相思树下的情花的香味慢慢消失，忘川河里的哭喊又萦绕在耳边，那个自以为是的人，终究还是走了。红线断了便是断了呗，早先有些红线就不应该牵，也牵不起来。

【四】

不知道是多少次失败了，情花的配方无论什么比例调成液，都无法让那些红线再变得和以前一样。他只好端着那一小盆情花水，慢慢地走进后屋。床头的琉璃瓶里，那艳红艳红的红线从中间断开，这才是第一根断了的红线呀，比那天断了的红线还要红的红线。只是这么多年了，还是没能把它接上。当初那个眉眼弯弯，笑起来像月牙一样的姑娘啊，千年了呀。

【五】

月老第一次见她，她还是那个在相思树下小心翼翼种着花种的小女孩。当他拿着一圈圈红线过来的时候，她把铲子冲着她晃了晃：“你是何人，来我这相思殿干嘛？大男人一个，也这般喜欢女孩子家的东西吗？”眼睛却是动也不动的看着他手中的红线。“红豆你莫要闹。他是月老，从今天开始呀，他就和你同在这相思殿中。”嫦娥从他后面缓缓走出来。发髻上系的两根红绳动了动，红豆在这两根红绳的末端晃着，就着月光，发出甚是好看的红色。“月老？他看起来也并不老啊？”她望向他，“这世间诸多爱恨情仇，你能做甚？”“情之所终，在吾辈。牵红线，系红结，结…结红豆。愿助天下有情人成眷属。”红豆望着他微微泛红的脸颊，些许是月光下红线的光衬的，总之在他不沾微尘土的白衣上，那张脸好看极了。“你没来之前，我已经在这里看了世间爱恨多年。轮回百载，并不见过有人愿意等。红线，何必为他们多一层羁绊。”她把土又松了松，“你只知爱，何解恨？有些东西我总认为不记得好。”月老没听，在她说话期间，已经把一根红线栓到相思树上，“若他们红线不断，你是不是应该相信我？”“那就且看他们今生能否不断红线吧。”红豆说着拎着小水壶走了。

【六】

“喝汤吗？不喝，喏，就去忘川。”孟婆头也不抬，递过去今天的第一碗汤。“婆婆，千年了呀，我等他，一起。”“千年…”她看向那双惨白的双手的主人，没有意想中该有的怨恨和悲伤的表情，反而是和那天那个姑娘一样的笑容。“忘川千年，竟也不能让你悔过？”“婆婆，何来过啊？”“为了一个不愿意等你的人和想要忘记你的人，你等他千年还不死心？你在这忘川千年，他来来回回在这奈何桥上走了这么多次，可曾有一次想起来过你？”“婆婆呀，那是你的汤好啊。”“他起初也不曾不愿意喝汤。”“起初我也不愿意让他在忘川。”“第一世，你们的红线不曾断过，后来是他断了。”“婆婆啊，你在这看了千年了，岂不知天灾人祸难以预料。”“但是…”“婆婆你且等几天，等他这一世来了你便知。”孟婆看了看锅里的汤，一圈一圈的冒着泡。千年前她见世人爱恨情仇恩怨无数，到死也不肯放下，便来了这忘川河边，在桥头支起大锅，想要让他们忘了这些本不该记得的，或不愿记得的。千年后，却还是有人不愿意忘记这些。

【六】

今早月老按惯例擦拭那些暗淡了的红线的时候，有一根红线竟渐渐恢复了先前的光泽。这是千年前他栓上的第一根红线。他慌慌张张的去了地府，却听闻孟婆被带上了天庭。孟婆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天帝，想起今天那个在忘川的姑娘牵着那个男子从奈何桥上走过。她还在困惑，这疑惑她有了千年，可是并没有人来解。“孟婆，你可知罪？”“我不知，我在这天地千年之久。我不知世人为何执迷。”“你为什么要把汤的那一味添上，断了冥冥，乱了秩序。”“一世便是一世，今世尚不能保证不忘，何必下一世徒添羁绊？你也同我在这天地千年了，你不知？”“人世轮回，本就该经历这些。”“你永远这样，从无缘无故把那个人放到我身边一样。”这时一个白色衣服的仙子站在后面说话了：“他前些日子才让一个姑娘忘了所有，月老的红线都断了。”天帝的眉头微微蹙起，“可有此事？”“不假。”“为何？”“那男子说好了牵红线和那女子不分开，却悄悄剪断了红线。”“普通人家的红线断了怎么可能会让月老的红线断？”那穿白衣的女子咄咄逼人。“如此便如此吧。敢问天帝如何罚？”“那汤还有多少？”“最后一味只偷偷藏些许，不曾有多少。”“可还有多少人喝过。”“便只有那个女子。”“回天庭吧，汤换个人熬，你思过。”“不了，天庭干净不适合我，我还是回去思过。你也别担心我继续犯错，那汤还有一碗，我这便喝了，只做孟婆。这些事我不晓，往后也不晓了。” 天帝看着她欲伸手阻挠她喝汤，却见她抬手一饮而尽，只得叹气：“你说世人执迷，你又何尝不是不悟呢。”

【七】

月老急匆匆的赶到天庭的时候，一片详和，并无什么不同。他在一群仙家中找寻着孟婆，在天阶的第二阶看见了她。“孟婆孟婆，暗了的红线今日变红了。”“孟婆孟婆，我说了，这世间有些东西是忘不了的。”“孟婆孟婆，你该相信我…”孟婆没有回头，一步步走了下去。月老看着她，红衣黑衣红绳黑钿交错着，一个人？两个人？他不知道看见了谁。知道孟婆消失在天阶上，他终是摇了摇头，回到了相思殿。

那第一根栓上的红线，红艳艳的，比他出门时，还要红。

【八】

“红豆红豆红豆！”“干嘛呀…”“你看，十天已过，我的红线还没有断。”“哦。”红豆小心地给花种长出的小花苗浇水，这花呀，长得比她想的快。“哎呀——又扯到头发了。”红豆气恼着扶着自己的发髻，“你一天天在树上挂这么多绳子干嘛呀。”她越发生气的看着原本翠绿绿树上的一堆绳子，“…你看，它把我头上的红豆给挂掉了！”月老笑呵呵的看着她：“你的红豆还在头上啊。这个呀，是没长大的相思果。红豆长大了会不会像长大了的相思果一样好看啊。”“我现在难道不好看吗？”红豆作势想要打他。“好看呐，我只道是你会愈发好看。”月老伸手递出手里的红绳，“呐，这个给你，我自己编的。”“这是什么？”“红手绳，你该相信我，你看那红线不曾断过。我便也给你编了个红绳，不会断呢。”“男子家的，每天与这红线红绳儿作伴。”红豆一遍嫌弃着一遍接了那红手绳，笑着跑回屋里。

【九】

红豆发现那红绳暗了的时候，正准备给月老端煮好的红豆汤。路过相思树时，见那根红绳颜色暗了下去，以为只是挂了许久落了灰尘。但是当她放下红豆汤用怀里的手帕擦拭的时候，却发现颜色在一点点暗了下去，便也顾不得什么红豆汤了，急急忙忙的要去找月老。“傻子月老，你那红线…”，话还没有说完，便看见有个白色衣服的姑娘坐在他的桌案前，他们有说有笑，手里拿着和她手腕上一模一样的红手绳。她扶着门的手微微松开，忍住心里那不知道是难过还是生气的情绪，向前走了一步想问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却听见他说了句：“放心好了，不会断的。”这下她所有的始末都不想知道了，扭头便走了。路过相思树时，那红绳已完全变成黯淡的颜色。她走到天阶的第三十二层，终究没有忍住向下看去。

红线那端的女子，渐渐走入了忘川，而红线另一端的男子，续弦生子。她还是困惑，如同多年前一样困惑。忘川水血黄，随风而来的腥味令她难受，她找到了那个受尽折磨的已经不复最初模样的女子。“为什么不忘了他呢？投入轮回，便可有新生。”“我听闻忘川千年便可不忘前世记忆，我并不想问阎王讨汤过那奈何桥。”“可是，他已经忘了你。”“好过他一生孤苦啊，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红线真的不会断吗…”她喃喃。“不会的，我们的红线是月老牵的呢。”女子向她发出虚弱的微笑。“呵，我不信这世间有不断的红线，也不信这世间有不能忘的记忆。”“仙子…”“明日我便在这奈何桥边送汤，世人怎可能人人都如你一样因那一时美好而愿意在忘川千年。”

【十】

孟婆汤熬好的第一天，她偷偷尝了一碗，并不能忘却所有。而来来往往的所有人在讨了这一碗汤后，走过奈何桥竟什么都忘了。孟婆汤熬好的第三天，那男子从忘川边走过来讨汤。“确定喝汤？”“为何不喝？”“忘川千年可不忘所爱之人。”“何必，我们终会相见。”她递过去孟婆汤，看着他走过奈何桥，再看看忘川，她想熬真正的孟婆汤。记忆这种东西，只是有些人愿意记得有些人愿意忘了。孟婆汤熬好的第五天，她从天帝那里知晓了那最后一味汤料。而月老，刚刚从姻缘簿里抬头，看了眼摆在案头开了花的情花。开心的去寻红豆，却怎么也找不到。水壶，红豆汤安静的躺在相思树下。他抬头看了看树上的红线，看见那第一根红线已经变黑，那是…他对她的承诺啊。他开始在天界寻她，遍寻不到。这时有天官告诉他，忘川河边多了一位熬汤的孟婆。“什么汤？”“孟婆汤，喝了能忘了前世的。”听到这里他一心往忘川赶去。

“红豆…”“哪里有红豆？”“你手上…还有我的红线，跟我回去吧。”她一把红手绳剪断：“给你，不要，仔细些红线不要给错了人，也不要乱给。”红手绳掉在脚边，月老觉得心里突然有根红线断了，那是，他给他们俩系的红线啊！“为什么要这样？”“我早说了世人皆容易忘情，情皆是羁绊。你看那红线的颜色，你看看那忘川河中的女子。凭你也可以让红线不断？你几时让红线不断过？”“你该信我…我说了会的。”“信你？早在…算了，我不想再信你了。你便走吧，你牵你的红线我也不打扰，但是我也不想让该忘了痛苦的人依旧抱着那仅有的温存痛苦。”“红线…真的不会断的。”“断与不断，今日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你从不曾信我！”月老捡起地上的红线，回到了相思殿，他摊开手掌看了眼手里的红绳——一根根的断开。月老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天天。门口有姑娘来敲门：“月老，我今天是来谢谢你的，我和夫君谢谢你牵的红线。月老——月老——”没人回应，“许是不在吧，那改日再来好了。”脚步声越来越远，他看向手里的红线，这些天他用了许多方法，他的红线，终究还是断了啊。而红豆一日一日送着汤，看着忘川里煎熬的孤魂，望着奈何桥上木讷的投生鬼，日复一日，只记得自己是个孟婆。直到那一日，有位姑娘笑脸吟吟握着红线的看着她。像极了当年带着红手绳的她。但是那月色下的男子，却是在阳间悄悄剪断了红线。她终究还是不懂，于是她偷偷加了一味汤料，递给了那个女子。这么多年了，自己原来也是执迷，亲手消除其他人的记忆，以为自己忘了，却原来一直没有忘。

【十一】

月老望着眼前越来越红的红线，突然想到了屋子里的红线。他焦急的跑回屋子里，却发现红线正在消失。“孟婆孟婆——红豆…你还是不肯信我吗，那红线红了，可是…可是我们的红线断了啊，你该信我的，只要你愿意，我不会让红线断了的…”一堆孤魂野鬼看着一个男子捧着空空的瓶子站在孟婆面前如同疯魔一般的说着。而孟婆只是面无表情的一碗一碗的递着汤。

【十二】

很多很多年以后，相思树下，都会有一个缠满红线的抱着一个空空的琉璃瓶的老人坐在情花旁的石头上。所有人都只道是那里的情花开的最艳，但倘若有人愿意去那里坐下来的话，会看见忘川，还有那个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的在递汤的孟婆。有一天有个姑娘手里拿着红线笑嘻嘻的来到孟婆面前，“婆婆，红线没有断呢！”她扬了扬手里的红线，她身后的男子宠溺的看着她。孟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话，只顾递着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