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一天,天气竟然出奇得好,天离地仿佛只有一丈之摇,就在那片芦苇丛的上空,飘浮的云朵和摇曳的芦苇花穗连为一体,连成一片纯洁的雪白。
这是完全属于水清的第一天。乳白色的羊绒套衫、浅灰色的过膝毛呢长裙、一条灰白相间的真丝围巾,第一次穿上高跟鞋的水清走得极轻、极慢,在迎风摇曳的芦苇花穗中,显得是那么清新素雅、婷婷玉立。这不得不感谢郝建雄的眼光,这身衣服仿佛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为了今天这个不同寻常的日子,这套衣服是她从郝建雄送的那堆衣服中精心挑选的。从今天开始,她就告别了所有的过去包括过去的自己,开始自己选择的、但却可能再也无法把控的人生。
对自己的过去作一次郑重的告别吧。水清抬起头,认真地环视着这个曾经陪伴她走过很多个难挨日子的芦苇丛,不知道三天后的以后,她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和这摇曳的芦苇花穗这样亲、这样近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来,从随身袋子里拿出一只小锄头和一叠书本,这些书原本是她的至爱和希望。她用锄头刨开了芦苇丛里那块阳光最为丰富的地面,这是她通过长时间观察仔细挑选的。她把书一本一本整齐地放进刨好的土坑里,神情严肃而庄重。
“嗬,请问黛玉小姐,你在葬书吗?”身边突然响起一声磁性的男中音,把水清吓了一跳。
她一扭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男人。正当她气呼呼地要发作时,她怔住了。她眼前瞬间出现了一个身影,就在这个芦苇丛,那天她梦见的那个高大健壮的身影,那个身影似乎与眼前这个男人重叠在了一起,不,分明就是、就是……
“嗨、嗨……怎么不说话,你真是林黛玉啊,听不懂现代语言啊?”那男人拿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干你什么事啊,哪里冒出来哪里凉快去,少见多怪。” 此时水清的心“突突”跳得像只小鹿,但她还是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实际上,和他目光对碰的那一刻起,水清就知道,他在她的心中已经抹之不去了。他大概三十出头,单眼皮的眼睛透着闪亮,干净的脸庞五官棱角分明,一件黑白相间的细条纹V领毛衫,外面披着一件黑色风衣,一条黑色休闲牛仔裤,一双颇具个性的黑白格子休闲皮鞋,浑身上下散发着让人难以抗拒的阳光和刚毅。
“嗬,脾气还挺大。对不起,刚才是不是吓着你了?”他扬起嘴角,礼貌地笑着,“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邱逸枫,很高兴认识你!”
不知为什么,这个叫邱逸枫的男人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让水清怦然心跳。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水清感到难以抵制的慌乱和紧张。但她却只顾低头埋书,纵然这种刻意的掩饰让她感到十分煎熬。
“怎么,林小姐,还生气啊?”邱逸枫俯下身去,轻轻地从水清手里拿过小锄头。“来,我帮你。”
“不敢劳邱先生大驾,你认错人了,我可不姓林。”水清依旧冷冷地回答,却没有夺过锄头的意思。
“哦,这样啊?”邱逸枫带着调侃的意味看着水清,“我以为真是林黛玉葬书呢,那小姐不叫林黛玉叫什么啊?”
水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了,笑了,终于笑了。”邱逸枫露出孩子般兴奋,“知道吗,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美。”
水清抬起头,碰到邱逸枫目光的刹那间,两个人都怔住了。她和他是那样近,近得可以听到彼此间的呼吸,她真切地感受到邱逸枫如她一般的“怦怦”心跳,当四目对望的那一刻,仿佛彼此都成了对方的俘虏。这就是她的那个梦吗?他真的是梦中的那个人吗?
水清慌乱地低下头,继续埋她的书,脸颊热热地红到了耳根。
“能告诉我,为什么埋书吗?”邱逸枫的语气温和。
这个问题一下把水清拉回到残酷的现实中。为什么把书埋了?那埋的何止是她至爱的书啊,那埋的可是她的过去和未来,她所有的梦啊!一阵凉风吹过,水清直觉得一股寒意让她跌到了冰凉的谷底。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哦,对不起。”邱逸枫立刻脱下风衣,披在了水清身上,并轻轻地按住水清的手,“请不要拒绝,好吗?”
水清的倔强再一次被屈服了,鼻子酸酸地几乎落下泪来。是因为那个梦,还是这个叫邱逸枫的男人,还是这件风衣,水清无从得知。
这个叫邱逸枫的男人是什么人物?什么来头?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且选择了这样的一个时刻,他还能闯进她即将关闭的心门吗?难道这是生活跟她又开了一个滑稽的玩笑?这是水清最想知道的答案。事实上,从邱逸枫得体的穿着打扮和不俗的谈吐,水清就已经在心底里判定,他来自于和她不同的世界,或许是来自对面高楼,或许是与对面高楼相类似的富人世界,只是她还心存一丝侥幸,但愿他不是。想到这里,水清的心底涌起了一股悲凉。
“哎,给我。”水清红了脸,伸手要抢。
邱逸枫一扭身敏捷地躲过了。他拿着书,若有所思:“‘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猜猜,有水的地方,离水很近的的地方……难道、难道你家也在对面的高楼?”
也在对面的高楼?也在对面的高楼?水清愣住了。
邱逸枫的这句问话和这个刺耳的“也”字,让她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外涌。难道他真的是来自对面高楼的富人世界?一个恃“财”傲物、居高临下的城里人?一个拿金钱当感情的高手?又是另一个郝建雄?无数个问号在水清的心中激烈地敲打,振痛了她心底每一根敏感的神经,让她无法承受几近崩溃。她盯着邱逸枫,似乎要看穿他的每一寸发肤。世界上的东西真有这么巧,巧得让的不敢相信,不能相信。不,不是“难道”,是“肯定”。水清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关,将感性的自己、软弱的自己、梦想的自己从心底连根拔起,毫无疑问地肯定了自己前面的怀疑,原来可怜又可笑的侥幸瞬间淡然无存。她冷冷地、悲凉地笑了一下,用一种谁也捉摸不透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似乎从来就不曾认识过他。什么“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什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些虚无缥缈的情调只是用来糊弄少不经事的小女孩的花言巧语,只是少不经事的小女孩用来自欺欺人的“美好梦想”。那只是一个梦,只一个是梦而已。但这样一个美好的梦,为什么这么快就醒了。为什么贫穷就这么卑微低下,卑微低下到连做梦的权利都没有。是这个男人,是这个叫邱逸枫的男人剥夺了属于她的梦,属于她的美好。她扭过头,狠狠地咽下了夺眶而出的泪水,嘴角扬起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笑容迷离而诡异……
“喂,喂,你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出神?”邱逸枫拍了一下水清的肩膀。
“哦,对不起。”水清转向邱逸枫,一脸妩媚,“邱先生,很高兴认识你。”她伸出了一只手,动作优雅,“叫我清儿吧,我喜欢听。”
“清、清儿。”水清突然的态度转变,邱逸枫感到有些意外和慌乱,他局促地愣在了那里。
“咯咯咯”水清一阵银铃地笑,笑得花枝乱颤,“邱先生,你可真逗”。
邱逸枫尴尬得两颊绯红。
“呵呵,呵呵”,水清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微微喘着气。“好了,好了,对不起,邱先生,我得走了。”她脱下风衣往邱逸枫手里一塞,莞尔一笑,转身离去。
“喂,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是住对面高楼吗?明天还来吗?”邱逸枫回过神来,急急地问。
“不告诉你。”水清头也不回,伸出一只手来朝身后挥了挥,慢慢地消失在芦苇摇曳的花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