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根快断了
张冲波| 文图
我的村庄曾经是一个诗意葱茏的村庄,村西边,清清的好阳河欢快流过,踩着六七块列石疾步而行,一不小心,浪花会溅湿裤腿。春暖花开时,一河两岸的洗衣人,把积攒一冬的衣服被褥拆洗干净,一块块锤布石上,摊着衣服,裹着皂角,棒槌抡起又捶下,此起彼伏的棒槌声,响彻满河滩。冲冲洗洗,皂角沫子顺河而下,不出十米消失的无踪无影。洗净的衣服,晾晒在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石头上,或者摊在大小不匀的零星草丛上,五颜六色的衣服恰似花蝴蝶,落在萋萋芳草地上。
不远处的河坝滩地,是一洼一洼的菜地,浅黄的,深绿的,引上来的河水,分成若干个毛渠,菜地间一小渠一小渠水欢快流淌,安静,恬静,溪流淙淙,彩蝶飞舞,满眼生绿,空气清爽,含一丝丝甜味,洗心洗肺。
村东边的干家河,一条土坝泊一库清水,月累年积淤泥一层层抬起,水库里大量栽植柳树,说是栽树,其实就是在枯水季节的春上插个柳树橛子,夏天就抽条展叶,三四年光景就阿娜多姿亭亭玉立,夏秋雨季来临,库水丰盈,柳树顶梢露出水面,波光艳艳,柳条葱茏,恰似一团团绿雾。河沟两边土崖上,大片大片的枣园,成片成片的苹果园,间或西瓜园,香瓜园,一望无际的庄稼地,绿油油,满当当。
再回到村子里看,十个生产队两千余口人的村庄,分布在一条大沟两条岔沟的沟边,依沟边地势修院子盖房子打窑洞,沿沟边一溜人家,曲曲弯弯,巍然壮观。三队、四队在上村这道沟,八队、九队在下村沟边,地名就叫沟沿子。而我们五队、六队的人,则住在村东头几百年前老祖先挖的土巷子里,就是平地下挖约三丈深、五丈宽的土槽,东西长约二里地长,西边接三队大沟,东边慢慢起坡出地面,与偌大的平地接壤,俗称东头坡。土巷南北两边,依次开挖院落,靠崖根打造窑洞,条件好家底厚的,院子里盖瓦房,挨近巷子盖门楼,一家人一家人就这么安居下来,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生生不息。
那里有非常气派的张家祠堂,土改后,做了大队部和代销点。约高十丈的阔达屋宇,那三人合抱不住的三根明柱子,那桶粗的漆明发亮的大梁,那黑森森的柏木檩条,那紫褐色松木椽子,我抬头望一眼头直晕。改成代销点,冰冷的水泥柜台,稍带一丝亮色的货架,更衬托出整个屋宇的阴暗,偶尔一页破瓦滑挪错位,透出一束纤细的光柱来,像舞台的一束追光,翻动一团泛潮的陈年往事,影射历史更加幽暗。后来在代销点的西边盖起戏台,村里剧团排出的八大样板戏都是在这里首演。戏台正西翻过一架沟,对面是个土寨子,土寨两面临沟而建,北面正对九队沟沿子。解放前是躲土匪的,解放后作为三队的队部和饲养处。
而如今,张家祠堂,老戏台子,土巷子,早已夷为平地,美名曰老宅基地改造。几道沟沿子的人家全部挪到崖顶平地处,建整齐划一的居民点,清一色的水泥平房,千篇一律的大门楼,尽管气派,但都是街上焊的光艳铁门,没有木门的质朴和结实,门轴那特有的转动声,只有在梦中回味。
正月初四,我和父亲登上三队的土寨子,已被几家人瓜分居住,寨墙风蚀雨淋,西面寨墙大破肚,当年的威严神秘被眼前的鸡屎猪粪解构。
站在寨子上,远远望去,九队沟沿子的院落围墙坍塌,一眼眼破窑洞,如盲人的眼睛,干枯,黑洞洞,成了野猫野狗的栖息地。苏家湾的巷子院子不见了,偶尔残存的,也是墙倒屋塌,荒草没人。好阳河已经断流,就连宽阔的河滩也没了,河水被周围的庄稼地挤在一条土渠里,成了一股浑浊的渠水,黑泥沉底,垃圾簇拥。而干家河成了名符其实的季节河,河滩上残存的大小不一的褐色石头,干渴的要命,唯有怀念曾经的草丰水茂。绿色的蚂蚱还在蹦跶,这百草的精灵,这孤独的弹跳者。两边的枣园枯死的新栽的,也不见守园人的踪影。当年出产红星、红香蕉、青香蕉的苹果园,唯有密密麻麻的的箭杆蒿疯长。
如今成了村人下葬墓地,坟头无数。那条巍峨美丽的土坝早已水毁,靠西头拉开一条口子,年久冲刷,已经还原成一道沟了。水库早已报废,柳树不见踪影,全成了可有可无的撂荒地,连霍高速架桥飞过,现代的喧嚣团团围住无法抽身。那天我沿残留的一段土坝坡下去,在荒草杂灌里搜寻来路,一不小心滑了一跤,只听膝盖关节咯蹦一响,把我从美妙回忆的青草地中,重重地摔倒在现实的硬梆梆地上。
村子南岭被快速通道破肚穿过,数百年的先人安息之地被惊扰,墓地全部规划到村北的干家河坝,随便几个迁址费就打发了,事先由挖掘机在堰根挖几个坑子,没有墓窑,草草了事。
我们村子还算不错,其他村子埋人要到20华里外的衡岭废弃坡地下葬,而个别村子甚至要埋到50华里外的崤山深处的荒山寥岭上,那里有解放前他们村人开荒的山庄子地。如今那里已成了一座空山。
村里死人出殡轰轰烈烈抬棺材的仪式没有了,简化为一辆架子车拉上。原先打墓窑子是四邻五舍帮忙来的,如今全包出去,打一眼200元,有的连埋人也包出去了。宴席端盘子跑小脚子也包出去,小伙子全出去打工挣大钱,中年妇女端盘子,每天30元。原来村里死人请唢呐队唱,现在哭丧也请人,专业哭家,泪流满面,死去活来,一面过脸,谈笑自如。报丧也简化程序,原来大总管要安排好几拨人去,老亲戚,新亲戚,近的几里地,远的几十里地,或步行,或骑自行车,大汗淋淋,气喘吁吁。如今夹一辆摩托车,突突十几分钟就到。稍远一点,干脆不去,用手机通知便是,没有一点仪式感。
年前我回村里,顺便到学校转转,仅有的8个学生还是三个年级的,教室空荡荡冷冰冰,实在吊不住气,老师就集中在自己的一间卧室兼办公室上课,没有黑板,没有煤火炉,我的心拔凉拔凉的。童年的快乐日子早已无影无踪
村人集资盖的两层教学楼,也被村委会包给一家私人饮料厂,老师剩下三个。想当年,我上学时期,大队革委会倾全村之力,专门调剂划出二十亩地,盖房子建院墙办学校,后排一溜房子六大间教室,前排一溜四大间教室,教室与教室中间还有老师的办公室。一年级、二年级两个班,每个班50人,三年级以后是一个班,每个班60人,小学、初中一个学校,五亩大的操场上跑早操,首尾相连跑不开,五六百名学生蔚为大观。去年暑假开学学校门可罗雀,关门大吉了,教学点被上级部门撤消了。村里上幼儿园都到十里外的镇子去,更不要说小学生了,每天由小面包车接来接去挤来挤去。村庄里的朗朗读书声一去不复返。
我的村庄,从前诗意葱茏的村庄,那份气息,那份美妙。我的故乡,从前童贞的故乡,那份纯净,那份情感。如今勾起我的全成了伤感的回忆。远逝的故乡,远逝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