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竹还很小的时候，学校来了一位年轻女老师，是教音乐课的。学校的领导把女老师的住房就安排在肖竹家的对面。放眼望去，肖竹家的窗和女老师的窗相距也不过五十米。所以女老师一到学校，肖竹一家就算是她比较亲近的人了。
女老师那年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正是初夏，她就爱穿一件连衣裙，白色的。女老师身材不高也不矮，整个人看起来很协调。那时候肖竹还很小，就觉得女老师跟其他老师不一样，很好看。
学校领导背地里却是提前给其他教职工打了招呼，那女老师是犯了错误来接受教育的，要大家尽量不要和她有太多的接触。还说女老师是资产阶级的妖，必须要用无产阶级革命思想去改造她。肖竹父亲回家讲这个事情，也是悄悄的，没有声张。末了还故意补充一句：“看起都象个妖精，资产阶级！”
女老师姓卿，学校教职工里就只有女老师一个人姓卿，就象她这个人一样，很少见，但却难以忘记。
因为学校里早就给大家打过招呼，不准大家和卿老师有太多的接触。人们就象躲避妖精一样躲避着她，生怕被妖精抓了去。因此，卿老师在学校一直就过得很孤单。
夏日的午后，是最容易产生故事的时候。阳光灿烂，树荫下不时掠过一阵凉风，四周静静的，人们都开始了午睡。肖竹在门前石梯旁蹲着，望着白云朵朵的蓝天在屋前水沟的倒影发呆。这个时候，突然有一束光点在肖竹的身旁晃动，时而在脚前，时而在墙上。肖竹去墙上捕捉，那光点又无声无息的跑到了他的身上，怎样用心也抓不住它。肖竹急了，就想找棍子来打那光点。一抬头，却见不远处卿老师正在阳光下拿着小镜子对他不停的晃呢！肖竹就跑过去，朝卿老师眯眯笑着，卿老师在肖竹脸上啪的亲了一下，也不停的笑。
肖竹就拉着卿老师看水沟里的蓝天白云。两个人盯着水沟看蓝天，看入了神。肖竹扯着卿老师的手腕：“姐，你说是天上的云好看还是地底下的云好看？”肖竹第一次和卿老师接触，就喊卿老师姐。
卿老师听肖竹这么一叫，好不激动，忍不住抱住肖竹在脸上又亲了一下。然后，就倚着屋门，给肖竹讲起了猴子捞月亮的故事。
肖竹听的入迷，他从心里喜欢这个姐姐。父亲背地里叫她妖精，肖竹觉得妖精就是好东西，他喜欢妖精。他就把卿老师往屋里拖，拖到家里作客。
卿老师调来学校，还从没有去哪个同事家里坐过。肖竹父亲见不速之客登门，慌了手脚。连忙起身从瓦罐里倒了杯老荫茶，递过去：“你坐，你坐…”，有些语无伦次。倒是卿老师无拘无束，坐下很自然的跟他们扯起了家常。
原来，卿老师是大学里的音乐老师。父亲从前是国民政府的翻译官。新政府成立后，父亲被安排去了一所中学当英语老师，前几年说了不该说的话，便进到了高墙里面。卿老师因为对父亲的事情不满，向政府提出了抗议，就被定成了第五的一类坏人，还被称为“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从大学教师发配到了这里来接受教育。
听了卿老师的遭遇，肖竹父母亲都只有叹息。临别时，肖竹的父母亲对卿老师说：“你今后有事情尽管来找我们，他们说你是资产阶级，我们不怕，我们都是学校里的校工，是属于工人阶级！”说得卿老师眼泪汪汪的。
肖竹的父亲就在他的朋友里讲卿老师的故事，渐渐地，学校的工友当中对卿老师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没有人和卿老师交往。但卿老师有她自己的生活方式。每到傍晚，卿老师就会在她的窗前，拉起手风琴，一个人歌唱。那优美的歌声在夜色里飘荡，叫许多人都忘记了妖精的可怕。男人们私下里说起这妖精来个个都眉飞色舞，都说妖精厉害。女人们也喜欢听妖精唱歌，却打趣的笑说莫让那妖精钩走了男人们的魂！
一天，学校的校长把肖竹的父亲找去：“听说你和卿老师很接近啊…”，“就一般的同事交往”。校长：“你家和她近，有时间也应该关心一下，比如送点开水什么的，也是对头的呀”。肖竹父亲只是点头。然后校长又说，“听说你们喜欢听她唱歌，她在那个楼上唱，有几个人听得到嘛…”
肖竹的父亲暗喜，原来校长也食人间烟火。回到家就叫肖竹去到对门，把热水瓶拿过来，顺便叫卿老师晚上早点过来吃饭。一切安排妥当，肖竹父亲又去同事那里做“煽风点火”，准备把女妖精请出来和大家见面。
很快，卿老师傍晚的歌声就从小屋转移到了楼下的院坝。学校的老师，娃儿都跑来看。特别是到了暑假，晚饭后大家都跑到院坝，抢个好位置，象看演出一样。卿老师那飘逸的黑发，洁白的长裙，潇洒的手风琴伴着甜美的歌声，把小镇上这个中学的人们撩得心花怒放！尽管人们刚刚从饥饿中走出来，私下里仍然津津乐道：妖精就是不同，再有几个妖精该有多好啊！
肖竹的父亲就约了几个要好的同事，跟卿老师学口琴。演奏得最得意的曲子叫《美丽的哈瓦拉》，还在学校举办的演出中表演过。
肖竹最喜欢卿老师边拉手风琴边唱那首深情的苏联歌曲《纺织姑娘》——
在那矮小的屋里
灯火在闪着光
年轻的纺织姑娘
坐在窗口旁………
肖竹要卿老师教他唱，卿老师不教，说这是大人唱的歌，只教肖竹《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
晚上，天渐渐地变了。到了半夜，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雨象瓢泼一样。肖竹被父母叫醒：“快点起来，卿老师那边去…”肖竹冒着大雨，跑去卿老师家，敲开门，看到卿老师卷缩在床头瑟瑟发抖，肖竹一下就冲过去紧挨着卿老师，给她壮胆。那一年，肖竹刚好上小学。但那一天晚上，他一下感觉自己长大了，懂得了保护女人。
这样平静祥和的日子在肖竹的童年里一晃就是三年。卿老师，这个刚来时人们视为洪水猛兽的妖女，慢慢变成了好多人心里的女神，让人们敬而远之。如果哪一天卿老师没有出现，总有一些人内心是忐忑不安，魂不守舍的。
天有不测风云。肖竹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暴风骤雨来了。一夜之间，从京城到小镇，从工厂到学校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洗劫，人们也在这场洗劫中走向了疯狂。
学校被年轻的校工黄万全带领一帮人夺了权。黄万全当了学校最高领导。卿老师很快就被群情激昂的同事和学生组织揪了出来，成为右派头子和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和学校的走资派校长一起，共七个人，进了“学习班”，每天接受批判和参加劳动。黄万全有句名言：“要触动灵魂，首先要触动身体！”这句话让好多人听了都打抖。
一天下午，卿老师被叫去黄万全办公室。黄万全满脸堆笑，赶紧去给卿老师倒水。看到卿老师还是象从前一样的白皙，端茶杯的双手就控制不住的颤抖。他放下茶杯，实在坚持不住了，就一下把卿老师抱在了怀里。他听这个女妖精唱歌这么多年，第一次这么近的嗅到了妖精散发的芳香，那热噗噗的气息让他全身瘫软，心跳加快……正销魂时，背心却一阵滚烫，原来卿老师很从容地把半杯开水慢慢浇灌在了他的后背！
快意顿时就消失了，留在黄万全脸上的只有抽搐和血红的双眼。看着卿老师妖冶的离去，黄万全狠狠地吐出几个字：“我一定要触动你的身体！” 很快，一个决定在学习班宣布了：七个改造对象回家自己做高帽子，第二天下午接受群众批判，游街示众！
肖竹按照父亲的安排， 吃晚饭的时候，在卿老师楼下弹玻璃球，等到卿老师从学习班回来，悄悄的递过去一张纸条，大意是叫卿老师天黑尽后过去一下。
卿老师很晚的时候去了肖竹家。肖竹的母亲煮了一碗面端给卿老师，那个时候一碗面是很宝贵的了。然后拿出来一个纸糊的高帽子递过去：”我帮你做好了，你不用自己动手。”卿老师看着那纸帽子，一脸木然。
肖竹的母亲又过来，拿了一把剪刀在手：“他们拉你去游街，要剃阴阳头，我们自己剪吧，不能让这些人来摁我们的头！”这回卿老师哭了。没有说话，让肖竹母亲把自己那飘逸长发齐头剪下。
卿老师回到家，把长发用了一条毛巾包裹起来，放在箱底，把平时用的小镜子也收起来放进箱子里。从此不再照镜子。第二天，戴个草帽，抱着高帽子就去学习班了。
那天拉去批斗游街，学校的七个斗争对象全部被造反派和革命群众打得偏体鳞伤。镇上有一所大学，刚好那天也开批斗大会，学院的院长也被游街批斗。回家后院长便从九楼跳下，没有留下一句话。肖竹的爸妈害怕卿老师抗不住，就喊肖竹晚上去陪着，可卿老师坚持不干，说自己不会有那么傻。
批斗游街之后，学习班就换了花样。七个斗争对象被拉到学校的操场，每天就是平整场地，给篮球架刷油漆。七八月份，毒日当头，七个人实在是受不了，找到黄万全论理，那黄万全却叫七个人拿出红宝书，翻到第十八页，叫七个人齐声朗读：“革命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七个人顿时就瘪了气。
七个人就继续在操场上劳动改造。太阳嗮得支持不住了的时候，大家就叫卿老师唱个歌，来缓解一下劳累。卿老师就唱。但她是绝对不能唱“在那矮小的屋里，灯火在闪着光……”只能唱革命的歌曲。于是卿老师就唱《东方红》，只唱了第二段的第一句，就不唱了。把七个人唱得仰天大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监管的人也跑过去听歌，他们就不唱了，监管叫他们继续唱下去，七个人都说不会唱。监管就把这事情报告给黄万全。黄万全开始并不在意，后来突然发现这是一个严重的政治事件，于是，发誓要收拾卿老师。
学校家属区有一个公共厕所，十分简陋，各家各户每天都去那里拉屎，倒尿罐，夏天苍蝇嗡嗡乱飞。黄万全就叫卿老师去打扫厕所。吩咐下面的人监督，不准给卿老师扫帚和水桶。卿老师就用自己家的脸盆，从家里，一盆水一盆水地端去冲洗。冲洗不掉的，卿老师就用树枝戳，用那弹琴的纤细的双手去捧！这时，一直在旁边负责监督卿老师的那个工人纠察队员，看看附近没有人，就拉起卿老师的手往脸盆里放，悄悄取出别在腰间的小锅铲，叫卿老师放哨，蹲下身帮卿老师做起清洁来。
这个意想不到的举动让 卿老师十分惊愕，不知所措。赶紧去阻止工纠队员的行动。那人也不理会，只叫卿老师放好哨，低头边做说：“卿老师，我们心里有数，你坚持住，不会有好久的。我们还等你唱歌，等你教我们吹口琴呢！”
暴风骤雨果然慢慢的平息下来了。学校开始恢复了上课。家属楼里渐渐又有了卿老师的歌声，只是不再唱矮小的屋里，改唱延安的窑洞了。
肖竹二十岁那年的秋天，学校按照上面的要求，给卿老师平了反。一切都在毫无声息的恢复正常，真好像一切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但是卿老师清楚，她的所有，都在这一场暴风骤雨中彻底毁灭了。她的事业，她的爱情，还有她那已经松驰下垂的女人的身体……统统被这场暴风骤雨毁灭殆尽！从此，学校里再也听不到卿老师醉人心魄的《纺织姑娘》，再也看不到卿老师那飘逸的长发和白色连衣裙，看不到卿老师那拉着手风琴，妖冶撩人的身影。卿老师那让男人们忐忑难安和让女人们羡慕嫉妒恨的故事，就成了人们永久的传说。
忽然有一天的下午，肖竹在小镇的街上碰见了卿老师。卿老师手里拿着一个开了封的挂号信件。那时小镇的通讯十分落后，凡是有重要信件都是要收信人带上户口本到邮电局领取。卿老师也看到了肖竹，一下就扑了上去，抱着肖竹就哭，肖竹不知所措。一会儿，卿老师擦了泪，捧着肖竹的脸，端祥。此时的肖竹，已经是青春年少，被卿老师在大街上突如其来的放纵折磨得面红耳赤，陡然看到卿老师那双深情纯净的眼，看到卿老师那久久不见的甜蜜的笑，肖竹整个人一下就被融化了，脑子里就出现了儿时卿老师用小镜子照射他，搂着他讲猴子捞月亮的故事的场景。让肖竹找到了从前的温馨和美好。
肖竹是第一个知道卿老师要离开学校回原来大学教课的人。肖竹心里好难过，却又为卿老师终于到来的新生活高兴。一个本来前途无限，美艳如妖的精灵，在最值得停伫的华年跌落尘世，真的只有用一声叹息来解读那千古奇冤。
学校宣布了卿老师的调任令，立刻在学校职工中产生了波动。大家是真的很舍不得卿老师走。只有在私底下说：卿老师是女妖，被上天收回去另有重任啦！
学校破例在星期六的晚上给卿老师开了个欢送会。但是那次欢送会开得很沉闷，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在会上，大家都叫卿老师再唱一次《纺织姑娘》，卿老师坚决不唱。那天肖竹也去看欢送会，见卿老师不肯唱歌，就主动上台去，给大家讲了一个夏日的午后，听猴子捞月亮的故事，讲得卿老师和肖竹都哭了。
卿老师离开学校的那天，天上飘着细雨。下午，学校找镇上一个研究所里借了一辆车，把卿老师的行囊装上，送卿老师去很多年以前的大学校去。学校好多老师都来送行。汽车缓缓远去，留下一串低沉的歌声在阴冷的空气中回荡：
她年轻又美丽
褐色的眼睛
金黄色的辫子
垂在肩上
……
傍晚的时候，雨下得大了起来。从研究所那边过来了几个人，找到学校领导，把下午发生的事情给学校领导说了，双方都只有沉默，没有一句话。空气犹如凝固了一般，墙上的挂钟也停止了摇摆。
第二天，学校的教职工都不约而同的到了小镇通往外面的盘山公路，在出事的那个地方，大家在树上挂满了白花……
人们都在传说着卿老师的故事，都说卿老师本来就不是凡人，这回真的去了她该去的地方了。
卿老师这边已经没有亲人了。肖竹一直以卿老师的亲属名义，处理完卿老师的后事，寻了块墓地，把卿老师的骨灰埋了。一个人，带上卿老师一直保存着的长发，静静的跪拜，然后慢慢的离去。
肖竹离开墓地时，还差一周，就是一九八一年的元旦。
（图片来自网络）
201609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