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年前,我读大二。课间休息时接到父亲电话,说爷爷病危,问我能否回家。回家的路那么长,感觉走了很久很久,终于扑进家门,看到爷爷安详的躺着,曾经无数次为我暖手的那双大手,已经冰凉。来不及回馈的那些恩情,就这样戛然而止。多年前为他买的唯一一件礼物:一本《吕梁英雄传》。他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依然完好的躺在床头桌子上。
“好好照顾奶奶,不让她感到孤单。”痛定思痛的我,当时暗暗发誓。
朝夕相处的爷爷的离去,在接下来的12年里,奶奶没有一次当着孩子们的面显露过负面情绪,哪怕是正常的思念,她都藏在内心最深处从不示人。
倔强,自尊,从善,温婉而坚定的活着。
我们就以为她真的不孤单。
毕业以后,进入职场,摸爬滚打,成长充电,自律自强,从此与原始家庭有了断代隔阂,觉得家人不懂我的难与痛。
偶尔回家,匆匆忙忙,简单寒暄,粗暴反哺,购买各种礼物,大到电动汽车、电脑、冰箱、洗衣机、电视,小到衣服,食品,居家小物。互相把牵挂埋在心底。自己觉得礼物代表了孝道,他们觉得不打扰子女变成了一种唯一能做的付出。
后来,大概因为太孤单,奶奶偶尔糊涂,不得已,四个儿子家轮流住,看起来热闹了,去融不进下一代人的话题,实则更孤寂。偶尔糊涂变成了偶尔不糊涂。
这一轮,就轮了六七年。
尤其是在外工作定居新家庭的我,甚至经常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奶奶。
在外边,把自己慢慢活成了一个个标签,我前胸裹着不断攀爬的职场标签:市场总监、营销总监、总经理……,我焦虑而茫然的应付着那些来自职场的各种数据与事务压力:进销存,产值,毛利,团队,资金,费用,管理,沟通。。。
我后背贴着新的家庭标签:妻子,儿媳、母亲、家长……我焦头烂额地应对着新的家庭关系带来的婆媳矛盾、婚姻危机、7年之痒…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一个人默默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昏黄的路灯,稀疏的车流,也数次问自己:当下,你是谁,你想要去哪里,以后你又是谁??没有答案。
直到,父亲又一个不得不打的电话打来,说奶奶已经不吃不喝卧床四五天,让我抽空回家看看奶奶,怕我见不到最后一面。
当我回到家里,看到整个家族的五六十位成员都已经全部聚到一起。陪在奶奶身边。
在她最需要大家陪伴的时候,各有各的忙碌,家族里极少有人有耐心坐下来好好陪陪她,都嫌她糊涂,说话啰嗦,甚至由于疏于洗澡身上的异味。
直到在她听不到看不见,只剩下本能呼吸躺在床上的时候,这些年轻一些或者年长一些的族人们,才忽然意识到离别即在眼前。放下手里任何至关重要的事情,扑到她的身边,日日夜夜不合眼的陪伴着,哪怕她已经感受不到。
这一路上,我们总是容易用错了力气,在该好好爱好好陪伴的时候无情无视,在明显来不及的时候,再用更大的力气去做那些明显可有可无的努力,以试图挽回或者弥补些什么,慰藉自己。
坐在奶奶的床前,看着她时而平静时而费力的喘息,看着家族里每一个亲人难得聚的这么全,这么近,这么久。
我终于也放下了那些曾经捆绑着自己的大大小小的虚荣心,功利心,输赢心。
我终于变成了我自己,纯粹的真实的自己,从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从这里出走,又偶尔回来一趟的真正的原点。
人生最大的无奈大概就是不可逆。
一丝一毫都不可逆,在生死之际,尤其感受明显。
如果提前知道奶奶要离去,不论多忙,我三四天之前一定回来,拉着奶奶的手,跟她说很多话,一起回忆我小时候的事,长大以后经历的事,让活到88岁都没怎么出过这个小村镇的奶奶了解一下外边的世界……
但是现在只能眼巴巴看着已经滴水不进的她,把身体内的所有水分一点点耗干,留下最后两滴眼泪,默默离去。
哭,不停地哭。
哭到最后,不是哭奶奶了,变成哭自己。
一开始是哭自己那些曾经想尽未尽的孝,再也无法兑现。慢慢开始哭被悲伤激发出的其它悲伤。
随着奶奶的离世,代表家族里的一代人的离去,大概以后,再也很难如这几天聚到一起,睡在一起,说这么多的话。每个人又如往常那样忙碌了一起,只是,想到家的时候,少了一位亲人,心里空落一阵儿。
丧礼结束,我的心像被洗礼了一样,虽然痛,但坚定清晰。
焦虑茫然看不清自己的时候,回家待一待吧,看看岁月留给生我养我的亲人们的缓缓蜕变,从中更清晰地看到那个真实的自己。
回家的路那么长,可是,长不过因为“子欲孝而亲不待”带来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