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文不行,所以只能通过翻译来读外国诗。我受外国诗人的影响较深。我喜欢但丁、惠特曼、泰戈尔、埃利蒂斯、帕斯;其中最喜欢的还是洛尔迦和惠特曼。有一段我天天读他们的诗,把他们的诗带到梦里去,有些诗是一生读不尽的。
我喜欢外国诗有一个过程。很小的时候我就读普希金的童话诗《小飞马》;那时我不关心什么是诗,只想多知道些故事,另外再多翻到几页彩色插图。我发现惠特曼时笑了半天,我想他可真会胡言乱语。洛尔迦的诗,我们家也有,放在书柜的最下层,我把它抽出来时,看见封面上画着个死硬的大拳头,我想也没想就把它塞了回去,那个大拳头实在太没趣了。
认真开始读外国诗是在十多年后,我先读了些浪漫派的诗,感触不深,我觉得他们有些姿态是做出来的。真正使我震惊的是西班牙和它的那个语系的文学——洛尔迦、阿尔贝蒂、阿莱桑德雷、聂鲁达。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白金和乌木的气概,一种混血的热情,一种绝对精神,这声音震动了我。
我喜欢西班牙文学,喜欢洛尔迦,喜欢他诗中的安达露西亚、转着风旗的村庄、月亮和沙土。他的谣曲写得非常动人,他写哑孩子在露水中寻找他的声音,写得纯美之极。我喜欢洛尔迦,因为他的纯粹。
惠特曼和洛尔迦很不相同,他是开放型的,是广大博爱的诗人;他无所不在,所以不会在狭窄的路上与人决斗。他怪样地看着人类,轻微地诅咒而更加巨大地爱着人类。他的诅咒和热爱如同阳光。对于他——惠特曼来说,对于他干草一样蓬松的胡须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解的,没有年龄的界限,没有什么千万年的存在之谜。那些谜轻巧得像纸团,像移动杯子一样简单——灵魂和肉体是同一的,战绩和琐事、田野和人、步枪子弹和上帝是同一的,生和死是同一的,都是从本体生长出来的草叶。
他像造物者一样驱动着它们,在其外又在其中,只要他愿意,随时能从繁杂的物象中走出来,从法规中走出来,向物化的生命显示彼岸。他说:那里是安全的。他说:宇宙自身就是一条大路,为旅行的灵魂安排的大路。他说:你一出生就在这条路上。他说:为了让灵魂前进,一切都让开路……一切具体的东西——艺术、宗教、政府。
惠特曼是个超验的人,他直接到达了本体,到达了那种“哲学不能超过,也不愿超过的境界”。他留给人类的不是一本诗,而是一个燃烧着无尽核能的爱的太阳。
我读惠特曼的诗很早,感应却很晚。我是个密封的人。一直到一九八三年的一个早上,痛苦的电流才融化了那层铅皮,我才感到了那个更为巨大的本体——惠特曼。他的声音垂直从空中落下,敲击着我,敲击着我的每时每刻。一百年是不存在的,太平洋是不存在的,只有他——那个可望不可及的我,只有他——那个临近的清晰的永恒。我被震倒了,几乎想丢开自己,丢开那个在意象玻璃上磨花的工作。我被震动着,躺着,像琴箱上的木板。整整一天,我听着雨水滴落的声音。
那天我没有吃饭,我想:在诗的世界里,有许多不同的种族,许多伟大的行星和恒星,有不同的波,有不同的火焰;因为宿命,我们不能接近他们。我们困在一个狭小的身体里,困在时间中间。我们相信习惯的眼睛,我们视而不见;我们常常忘记要用心去观看,去注视那些只有心灵才能看到的本体。日日,月月,年年——不管你看到没有,那个你,那个人类的你都在运行,都在和那些伟大的星宿,一起烧灼着宇宙的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