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一点,便利店的白炽灯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小太阳。我蹲在冰柜前,拿最后一瓶打折的鲜牛奶,瓶盖凹了一块,像谁不小心掐灭的月亮。收银台的小哥在打哈欠,我递过去三枚硬币,硬币滚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当——那声音一路滚回很多年前,我踩着同样的节奏,跑向校门口的你。
你站在那里,手里晃着一袋温热的豆浆,塑料袋外壁凝着水珠,像一串刚哭过的小泪滴。我冲过去,把冰凉的手塞进你脖领,你缩着肩笑,骂我是“小坏蛋”,却把我的手指包进掌心,一圈一圈,焐到发烫。
后来我才懂,原来人跟人之间的温度,是可以被记住的——记到骨头缝,记到血液里,记到多年以后,只要听见硬币落地,就会重新发烫。
二
我们分开,没有大风大浪。只是毕业、异地、时差、加班,像一把钝刀,把日子一点点锯断。最后一通电话,你说“累了”,我说“早点睡”,就再没拨过那个号码。
可我没告诉你,我保留了所有坏习惯:
——买牛奶只买你常买的牌子,即使它贵,即使它总在最冷的货架底层;
——把豆浆倒进玻璃杯,再插一根吸管,假装杯壁外侧还会浮起那层雾;
——走路靠右,让出左边的位置,好像下一秒你就会蹿出来,揽住我的肩,把我往马路里侧带。
我试过拔掉这些习惯。我把手机号换掉,把社交软件卸载,把衣柜里的连帽衫统统捐掉。可没用。它们长在呼吸里,和心跳同频,删不掉,也格式化不了。
三
我开始在阳台种豆苗。花市老板说:“这玩意儿省事,湿巾一铺,洒水就行。”我要的正是“省事”——我要看它从一颗干瘪的小黄豆,抽出细白的根,再颤颤巍巍顶出两片嫩叶,像两只试探世界的小手。
每天清晨,我给它们拍照,从第一天到第七天,从七毫米到七厘米。叶片交叉的那一刻,我像疯了一样,把脸贴近湿巾,去闻那股子青涩的味道——淡淡的,混着一点泥土腥,像你当年校服袖口的味道。我把照片存在加密相册,命名“豆浆”,像存下一叠不会寄出的明信片。
有时我会错觉,那些细弱的根须里,藏着你的指纹——轻轻一圈,就把我整个人都缠住。我伸手去碰,却只碰到一滴水。我不气馁,因为我知道,你正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向我靠近:通过一滴雨、一阵风、一颗豆子最倔强的绿,通过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足以让心脏重新跳动的细节。
四
上周公司团建,去郊外采草莓。大棚里闷热,泥土味混着甜香,像一口巨大的奶茶。我埋头猛摘,忽然听见旁边有人喊:“别摘青的,它还没准备好。”声音不高,却让我当场定在原地——那语调太像你,带着一点点笑,一点点责备,像从前你抢过我手里的青橘子,说“酸倒牙,我替你尝”。
我抬头,是个陌生男孩,他举着装满红草莓的篮子,冲我晃。我道谢,转身逃跑,像被谁当胸推了一把。回城的大巴上,我靠着窗,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眼泪一路向后滑,像两条逆向的流星。
我这才承认:原来我并不是想忘记你,我只是害怕承认——
承认时间过去了,承认草莓熟了,承认豆子发芽了,承认豆浆凉了,承认你——
真的不会回来了。
五
今天凌晨,我又去了那家便利店。冰柜灯坏了,牛奶区一片漆黑,我打开手机电筒,光束扫过一排排瓶瓶罐罐,最后停在那瓶凹陷的牛奶上。我伸手,却听见“叮”的一声——硬币落地的声音,从我自己的口袋传来。
我愣住,低头,三枚硬币滚到脚边,像当年一样清脆。我蹲下去捡,指尖碰到地面那一刻,忽然就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却比任何时候都真心。
我把牛奶放回原位,转身离开。走出便利店时,天边泛起第一抹蟹壳青,风从街角拐过来,掀起我的衣角,像一只手,轻轻推了我一下。
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从今往后,无论豆浆凉不凉,无论草莓酸不酸,无论豆子发不发芽,我都能在自己的身体里,
养一场永不落幕的日出,
养一袋永远温热的豆浆,
养一个位置——
留给风,
留给雨,
留给那个在漫长岁月里,
终于学会与自己和解的
我。
六
我往前走,一步比一步轻。硬币在口袋里叮当作响,像一首走调却固执的小情歌。我不敢说我已经忘了你,也不敢说我已彻底痊愈。但我知道——
我把余生留给你,
不是留给你这个人,
而是留给那个曾经为你发烫、为你落泪、为你种豆苗的自己。
我要替她好好活,
替她好好疼,
替她好好把豆浆喝完,
再把空杯子洗净,
倒立,
晾干,
等待下一次
心跳的升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