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成那天晚上找我,说他杀人了。老张头不是喝酒喝死的,是他杀的。他看着我,像是告诉我,他就能少些负罪感。然而这种事,对我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1
据我了解,他一向安静温和,还是个文化人。整个村里大学生没几个,他算一个。
我和他讲话时只会说些粗话,抱怨旱了涝了,要看自家地西头的井还能不能浇地。旱厕到时候了,又该去掏粪去地里。村子东边老赵家女人真有的看。
而他和我讲话都是些大科学,有理的。我听不懂,话题合不上了就一起喝酒,酒还是老张头酿的,他七十多岁就好酒,不过我倒没见他醉过。
老张头家的地窖里我可见过,靠近里面黑乎乎的,也只点个煤油灯。那几坛酒说是存着给小张娶媳妇的,小张考出去了,将来指定娶个城里媳妇。城里买不到好酒,这几坛得好好留着。
我和大成在他家喝的酒都是他新酿的,味道指定不比那几坛酒浓香。
我几次开玩笑打趣,
【老张啊,你家墙头我帮你垒的,不兴喝点你那好酒谢谢我?】
后来只要我见到他,就提那几坛酒。
于是村里的人都知道了。他们也学我调侃,我倒觉得有趣,可是大成不附和,他一个读书的,和我们不一样。我管他呢,书呆子。
可是调侃的多了,老张更宝贝那几坛酒了。我再打趣时,他只当没听见,脸色还有不悦,这小老头还会摆架子!
我不是酒蒙子,就是一乡野村夫,没酒就喝那凉白开,有酒就去大集买点肉,老张的酒我惦念,可没那做贼的念头!只是看着那几个大坛子,心里总想尝尝。
2
那天,头顶上乌压压的一片黑云,我站在地头望远处看,像是雨要来。于是赶着一下午给玉米苗上肥,下雨了这肥就融到地上,土里,庄稼人最盼着这雨。
估摸不多久就下了大雨,我淋着雨跑回到家,拖鞋陷进院子里的泥里,又拔出来。我这院子早前就该铺上石子儿,之前送石子儿的车从村口过,可不少掉,桥头那个坡,颠几下,都得掉点东西。我看路过的那几个女人拿着篮子蹲着捡,我不扎那人堆里捡。
现在想想,还是得留意下那个坡,指不定谁家添瓦盖房的,还能再掉些。
外面雨下的大,我煮了点稀饭想着就咸菜吃,咸菜腌的有一段时间了,吃着齁得很。
可是手里的咸菜还没吃几口,稀饭就见底了。没吃怎么饱,反正晚上不做活,倒也无妨。
正当我收拾好碗筷时,就看见大成着急忙慌地跑过来。
赶上的是饭点,我可管不起饭了。
雨大,他没打伞,就这么跑过来。院子里的脚印更深了几个。
他跑到我旁边,拉我进屋里,四处张望下才小声说些什么。
只是声音小,我听不清。我忍不了他这扭扭捏捏的样子,以平时正常说话的音量问他,
【大成,你说啥?】
他拿着我刚放好的水壶,水还有些烫,猛喝了几大口。然后才稍微提声重复了两次,他杀人了。
这次我听清了。这个书呆子竟有胆杀人?
没等他再和我说话,我就推着他出去,这个事我就当不知道,我不懂法,但我知道这事我得说出去。如果不说,那我指定脱不了关系。
3
他出去了,跑出去的。和来时一样,惊慌。
那一夜,我没睡好。倒是忘了问,杀的是谁?
雨声更燥,想了不知多久,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后半夜雨更大些,然后天色渐亮,我想地里的那些玉米苗雨后长得应该更好些,等秋收的时候,玉米穗大的砸脑袋……
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已经晌午,收拾完吃的就去村委那看看啥情况。还没到的时候,就听路边的女人们说老张头死了,他的两个儿子指定回来办丧事。
死的是老张头?我脚步更快,大成他这个混蛋。
到村长办公室的时候,我看着他们,村长和其他几个村干部,还有大成都在。
【大成,你杀的老张?】
他低着头,没敢看我。早知道昨晚应该跟他去看看,说不定人还能救回来。
这会,没人说话,我的问话一直在他们的耳朵里响着,无声却让我更恼火。
几分钟后,村长发话了。
【得报警,让派出所的人带走】
大成就坐着,低头看着地面,鞋上都是泥巴,看得出来衣服换过。
他们说,昨天到老张头家里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已经电话通知了老张的两个儿子,那边说这两天就回来办后事。
中午饭点的时候,警察就赶到了。我们和大成不在一辆车里,他在后面。
这是我第一次到派出所。
警察问什么,我们说什么。
警察没赶来的时候,大成就说了,说给村长听的。我不在,他们告诉我的。
大成心里烦闷,说是找我没见我在家,就去老张头那蹭酒。可是喝着喝着,老张头就开始说他一个大学生到现在还在家里种地,没出息。不像他的小儿子,考出去了以后赚大钱。
大成听着憋屈,趁酒劲上头,就推了老张一下。可就那一下,老张就没再起来。他倒地后开始抽搐,口吐白沫。
大成吓坏了,喊了几次老张。见他慢慢不动了,才慌忙跑开。
之后,就跑来找我了。
我如实说了,我那时在吃饭,帮不上忙。我也不知道出事的是老张。
4
给老张头办丧事的那天,村里很多人都去吃席了,我忙着除草,去得晚些。
想着准要赶上饭,昨天村里的几个大娘老早就去准备大席,这丧事的饭管够,不知道是大张还是小张下了血本。
老张家门口停着一辆车,是大张的。我听村里人说他出去得早,说是跟着老板做茶叶生意的,那东西赚钱,一小瓶能卖大几十,贵的上百。比我这几亩地的粮食值钱,怪不得有车开回来。
小张是坐他哥的车回来的,我赶吃饭这会,看到他跪在棺材前。饭桌上的李婶告诉我,小张昨天回来的时候,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就跪在棺材前,喊着老张。
也是,老张头没少向偏他,村里人都知道家里活都是大张干,老张总说得让小张安心读书,大张辍学早,干活也是应该的。等小张出息了,大张还得指望他。
后来,大张出息了,老张抹不下面子,还是一味偏袒小张。
老张头没啥东西,只有一亩三分地,留给小张了,大张没说什么。不过,这还有个老房子,房子归谁老张可没说。
老张丧事的第三天,他们又都回城里了。
我忙着自己的活,一晃就过去半个月。期间只看大张回来一次,是老张头七那天,他到坟头烧纸。
他烧了纸就开车回去了,我又听人说大张那个老板卖了假茶叶,喝坏了人,进局子了。大张赚钱没了搞头,怕是惦记这宅子。过几天还得往回跑。
5
大成去警局已经一个月了,我一直都在想,这人年纪大了就是不能动手,推下人就没了,这也是大成倒霉。文化人,谁还不有点傲气?
这天月底,警局的人带着大成回来了。说是再看下案发现场。
除了那几坛酒被大张拿走了,其他的都还在,没什么好看的。我之所以记得,是那几坛酒我熟悉,多少上点心。我们和老张喝酒时,他总给我俩用那两个印花的茶杯,兴许警察在屋里还能找见。
我和其他村民围在院子外,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屋里怪吓人的。农村人都迷信,我不信那一套。
没过多久,就看到警察拿东西出来了。估摸着找到什么罪证了。
后来,我在地头拔草的时候,看到大张换了辆大奔朝我打招呼。
他说把家里老房子卖了。
房子不值钱,宅基地值钱。卖出去捞了点钱。
也是,老张头临走也只留给小张那几亩地,宅子的份估计大张抢来的!
一个多月,大成出来了。
我看到他的时候,整个人胡子显得老了十几岁。我就和他在村头桥头坐着,一人一把蒲扇,一张凉席。
他说,警察办案需要时间,这一个多月苦煞他了!
到底怎么个情况呢?他和我说。
警察在老张头家里看到了几盒消炎药,起初没觉得有什么,后来和法医确认,那几盒药是正常用的。只是我俩喝酒喝多了,说什么双硫仑样,药物服用和饮酒中毒死的。
我说那酒坛子不是搬走了?
原来是大张存到地窖里,他没带走,被警察找出来了。
破案了就好。
药是谁买的?大张买的。
他问了老张,说那晚喝酒。于是买了些药,特意叮嘱老张记得吃,还说他这几天睡不好就是有了炎症,得按时吃药。
老张也不是每天喝酒,那天,大成是还他木架车,碰巧看到的。
6
玉米长高了,我看不清村头的路,只听见警车来了。
大成带我去老张家,这次是大张指认现场。
小张也在,他看着他哥,和我们一样挤在人群里。好像这个家不是他的。
我想,大张的大奔呢?
案子结了,大张被判了,听人说是无期,我不知道真假,别人问我,我也说无期。
砍玉米的时候,我看小张开着车回村收玉米。
他说,这车是他哥留给他的,还是那辆大奔。
后来村里又传,大张给老张买了保险,早半年的。杀老张就是看他偏,还要骗保。钱换花样投出去了,人也进去了,保险公司追不回来。
我看着小张,先去老张坟头祭拜,又推着那辆木架车收玉米。
他跪在老张坟头的时候,一棵草都没清。
开着车回城里那天,还请我和大成去街上吃了顿好的。带着老张留的那坛酒,说老张在的时候,他有多窝囊。他得爬,爬高点,爬不动老张就打他。
用皮带打,那条皮带还不知道从哪捡的。
每次都是大张护着他,一直护着。
说着,喝着,还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