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阙•红酥手,黄藤酒
江南富庶之地,向来都是江湖中最热闹的地方。
一身锦袍的刘飞扬,沿着官道策马疾行。
他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便可抵达城里的桃花武馆了。
想起许久未见的小师妹,以及自己给她精心挑选的礼物,刘飞扬脸上的微笑,似乎完全不受扑面而来的寒风影响。
当然,恩重如山的师父,与亲如手足的两位师弟,他也是十分挂念。
想到此处,刘飞扬策马的速度不自觉又加快了几分。
在江南一带,提起桃花武馆的名字,可谓是无人不知。
武馆馆主姓卢名好义,乃少林俗家弟子出身。在江湖上闯荡多年,一身武功造诣,已近乎宗师水准。
在女儿出世之后,他便在江南定居下来,并以女儿桃花之名,开馆授艺。
桃花武馆弟子众多,但得到卢好义亲传的徒弟,却只有三个——刘飞扬、关威和张安守。
大徒弟刘飞扬,几年前投身军旅,如今已是统率几百人的将领。
二徒弟关威,游侠江湖数载,也闯出了一番名气。
关门弟子张安守,打理武馆上下的大小事务,也是有口皆碑。
有卢好义这般高手,再加上如此出色的弟子,桃花武馆又怎能不出名呢?
卢好义今年五十有三,再过几天就是他的生日。
他知道两个弟子刘飞扬与关威,应该正在赶来的路上。
生日宴席的事情,张安守已经准备妥当,他办事一向让人放心。
如今卢好义唯一需要操心的,也就只有女儿的终身大事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想来埋在后院十六年的那坛女儿红,也该到了可以品尝的年份。
在卢好义心目中,乘龙快婿的人选,不外乎他三个徒弟其中之一。
刘飞扬心志高远,将来前途肯定不可限量。
关威天资过人,却也放荡不羁,典型的江湖人性子。
张安守勤勉有加,不过生性淡泊。
他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让女儿自己去挑选。
“爹,大师兄和二师兄回来了。”
卢桃花一路小跑,来到卢好义跟前。
“你又收到了什么礼物,如此开心?”卢好义笑道。
卢桃花献宝一般开心道:“大师兄送了一套从京城带来的首饰,二师兄送了一个漂亮的风铃。”
“叫安守准备些酒菜,我和他俩好好喝上几杯。”卢好义摇头道。
“小师弟已经吩咐好了,就等您去开席了。”
卢好义任由女儿拉着他的胳膊,起身离开了书房。
卢好义今年的生日,并没有请外人。
他准备在宴席上,让女儿自己挑选她的如意郎君。顺利的话,那么便可以把女儿的婚事给定下来。
然而卢好义等人刚落座,就有弟子来报:“门外有人来踢馆。”
在江湖上,遇到比武踢馆,原本就是稀疏平常之事。
不过桃花武馆名闻江南,近十年来,却还未有人胆敢前来踢馆。
张安守第一个站起来,道:“师父,让徒儿去处理。”
卢好义也站起身来,道:“把人请到练武场,卢某亲自去会一会。”
刘飞扬师兄弟三人与卢桃花,只得跟随在卢好义身后。
桃花武馆的练武场面积虽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十八般兵器应有尽有。
见到卢好义一行人走来,场中一人先上前见礼。
“卢师傅,好久不见。”
卢好义仔细一看,原来是江南名家朱子俊,与他有过数面之缘。
场中另外一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却面生得很。
“今日是卢某贱辰,不知朱师傅有何指教?”
朱子俊拱手施礼,苦笑道:“原来只是来做个见证,不想竟是卢师傅生辰。”
按照江湖惯例,比武踢馆一般都会请到一两位有名望之人,充当见证。
卢好义还礼道:“此间事了,再得请朱师傅喝几杯水酒。”
“朱某自当先罚几杯,向卢师傅赔罪。”
“好说好说。”两人相视而笑,再无先前的半分尴尬。
“在下董三思,见过卢师傅。听闻桃花武馆冠绝江南,今日前来讨教。”
卢好义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身材匀称有力,目光坚定有神,显然是个天生练武的好苗子。
“不知如何个讨教法?”
董三思道:“卢师傅武功高强,在下自知不敌。不过桃花三杰之名,也是远近闻名。”
他望了望卢好义身后的刘飞扬三人,道:“不如由我向三位高足分别讨教,三局两胜,卢师傅觉得如何?”
“这主意倒是不错。”
“如若在下侥幸得胜,江湖上从此再无桃花武馆!”
“好。”卢好义并不生气,年少轻狂也是正常,况且他对自己的徒弟更是信心十足。
他转身对张安守道:“安守,你先去领教下。”
“是,师父。”张安守走上前去,向董三思抱拳施礼。
“这第一场,不如比试下拳脚功夫,如何?”董三思回礼问道。
卢好义的三个徒弟之中,刘飞扬精于长兵,关威擅长短刃,张安守则专攻拳脚。
“请。”张安守点头同意,身形舒展,摆开架势。
董三思也不再客套,挥拳出击,一口气连续攻出数招。
张安守采取了守势,左接右挡,硬是没有让对方占到丝毫便宜。
双方你来我往,打得是拳脚生风,煞是精彩。
“朱师傅,这董三思是何来头?”卢有义一边观战,一边向朱子俊问道。
朱子俊摇头道:“他是北方武林一个朋友介绍来的,具体来历我也不甚清楚。”
“从拳脚上来看,此子的武功已算是登堂入室。”
朱子俊感叹道:“之前与他切磋过几招,确实是江湖代有人才出。”
站在后边的卢桃花,偷偷拉下了刘飞扬与关威的衣袖。
“大师兄、二师兄,小师弟能打赢那个董三思吗?”
刘、关二人还未作答,卢好义已经开口道:“十招之内,胜负自分。”
此时张安守由守转攻,开始向董三思发起反击。
董三思的攻势因此稍微减缓,不如开始般猛烈。
卢好义与朱子俊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似乎已经看到了结果。
事实上,董三思以退为进,诱使张安守露出破绽。他的进攻虽然放缓,却更加准确有力。
张安守一个不慎,就被对方抓住了漏洞,身中数拳而败退。
“承让了。”董三思点到即止。
张安守苦涩道:“多谢张兄手下留情。”
卢桃花见胜负已分,立即跑到他身边,关切问道:“小师弟,你受伤没有?”
“并无大碍,多谢师姐关心。”
刘飞扬与关威相望一视,心里也均是苦笑不已。
第一场拳脚比试,董三思胜。
第二场关威下场,董三思提议比试短兵,关威自然应承。
关威选了最拿手的单刀,董三思从兵器架上选了一对短拐。
两人鏖战了一百多招,最终仍是平分秋色,难分高下。
第三场刘飞扬出手,董三思又挑了对方最擅长的长兵比试。
两人的兵器都是长棍,棍影重重犹如双龙戏水,令人眼花缭乱。
最后董三思似乎有些气力不济,仅以一招落败。
三局一胜一平一负,这个结果可以算是皆大欢喜。
卢好义拍手称赞道:“董兄弟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董三思却是一声叹息,道:“桃花武馆名不虚传,在下领教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锦囊,递给了卢好义。
“这是何物?”卢好义接过锦囊,不解问道。
“前辈打开一看便知。”董三思略带神秘道。
卢好义依言打开锦囊,里面有一张纸条。他拿出一看,却仿佛如遭雷殛——纸上只写了几个字,正是女儿的生辰八字。
“你到底是何人?”卢好义厉声问道。
董三思抱拳行礼,正容道:“家父复姓皇甫,名讳见仁。”
“皇甫见仁,当年名震北方六省的仁义双侠?”朱子俊惊讶道。
“正是,不过在下随家母姓董。”
卢好义看着董三思——或者叫皇甫三思,一言不发。
下阙•世情薄,人情恶
交出锦囊之后,董三思便径直离开。
朱子俊见卢好义沉默不语,心知其中必有隐情,也告辞而去。
卢好义攥着手中的锦囊,没有对徒弟和女儿解释半句,独自回到书房。
原本置办好的酒宴,只得撤了下去。
“大师兄,爹这是怎么了?”
面对师妹的提问,刘飞扬真是不知如何作答。
“二师兄、小师弟,你们也不清楚?”
关威和张安守也是苦笑无言。
卢桃花气得一跺脚,道:“我去找爹问问。”
“师妹,”刘飞扬拉住了她,道:“先别去打扰师父,等他老人家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们。”
张安守也附和道:“师父不说,自然有他的理由,师姐还是等等吧。”
一旁不说话的关威,心里却想着“皇甫见仁”这个名字。
他在江湖上闯荡许久,对一些江湖旧事也多少略有耳闻。
当年赫赫有名的“仁义双侠”,指的正是皇甫见仁与卢好义。
两人师出同门,武功均是一流之选,在北方武林闯出了好大一番名气。
后来,卢好义在河北大败“黄天三霸”,由此名动江湖。
而皇甫见仁却从江湖上销声匿迹,无人知其下落。
莫非,这与师父有关?关威觉得自己似乎想多了。
次日,卢好义将三个徒弟和女儿叫到跟前。
“原本想趁着这次,把桃花的婚事定下来。”
卢好义看得出来,三个徒弟都很喜欢卢桃花。不过女儿却只对张安守心有所属,至于刘飞扬与关威,只是当成兄长一般对待。
“爹,女儿还不想嫁人。”
卢桃花有些害羞地捏着衣角,眼睛却偷偷瞄了瞄张安守。
刘飞扬笑道:“师妹也不小了。”
关威也附和道:“师妹,你看小师弟怎么样?”
他俩也是豁达之人,既知卢桃花与张安守情投意合,自然不会再多生想法。
“不过,”卢好义突然道:“其实桃花早有婚约在身。”
“什么?”卢桃花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
刘飞扬三人也是一脸茫然,张安守的脸色更是有些发白。
卢好义长叹了一口气,道:“昨日那董三思带来的锦囊,里面就是桃花的生辰时日。”
婚姻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儿女的生辰时日,其实也就相当于一纸婚约。
“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卢桃花略带哭腔问道。
卢好义握着女儿的手,叹道:“此事说来话长。”
正如关威所知,当年卢好义与皇甫见仁,同是在嵩山少林拜师学艺。
出师之后,两人一同行走江湖,在北方闯出了“仁义双侠”之名。
当时河北绿林有“黄天帮”横行一方,为首的张家三兄弟号称“黄天三霸”,更是飞扬跋扈,祸害四方。
卢好义师兄弟二人,和一帮志同道合的江湖正道,与黄天帮抗争三年多。
最终由卢好义手刃黄天三霸,将黄天帮彻底击溃瓦解。
不过,这只是江湖上流传的说法。
事实上,是卢好义与皇甫见仁联手,苦战之下才将黄天三霸击败。
激战之后,皇甫见仁身受重伤,当场身亡。
卢好义一怒之下,血祭了张家兄弟三人,为师兄报仇。
皇甫见仁去世之前,其妻董氏已有身孕,而卢好义之女桃花刚出生不久。
师兄弟二人仿照古人指腹为婚,同性则结为兄弟或姐妹,异性则结为夫妇。
可惜后来遭到黄天帮余孽的报复,董氏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卢好义苦寻多时无果,只得离开北方,来到江南定居。
昨日锦囊中的纸条,正是当时他写与皇甫见仁之约,因此他才如此那般失魂落魄——既是震惊,又是愧疚。
若非师兄替自己抵挡多次,恐怕那时死的便是他卢好义。
待卢好义将前因后果讲完,四人皆不知如何开口。
“放心,你与安守两情相悦,爹自然会为你们做主。”卢好义安慰女儿道。
卢桃花望了张安守一眼,娇羞地躲到了父亲背后。
“飞扬,你去请董三思明日来武馆一趟。”
“是,师父。”刘飞扬应道。
卢好义又嘱咐道:“记住要以礼相待,千万不可无礼。”
“飞扬明白。”
卢好义又对张安守道:“等明日我与他谈好,再来定你与桃花的婚事。”
“多谢师父。”张安守拜谢道。
关威见师父把事情都交代完毕,提议道:“师父吩咐完了,不如到练武场指点下我们?”
“你可是对昨日之战不满意?”卢好义笑道。
三个徒弟之中,果然还是关威最为机灵,知人情懂世故。这一提议,顿时把之前的沉重气氛化于无形。
“弟子确实有些不服气。”关威道。
卢好义摇头道:“他是有备而来,故而未出手便已占了上风。”
“弟子不明白。”关威不解道。
“他提出以一敌三,便是让你们不自觉地有所保留。”
刘飞扬接着道:“他选了我们最擅长的功夫比试,也是要先声夺人。”
关威也反应过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所以就算最后不敌大师兄,也让我们觉得他是气力不济,而非技不如人。”
“武功兵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卢好义总结道。
“卢师傅叫在下前来,有何指教?”
第二日董三思如约而至,在武馆客厅中见到独身一人的卢好义。
“令堂可还安好?”
“家母已于前年过世。”
卢好义怆然道:“是卢某对不住你们。”
董三思冷笑道:“我等乃是无名之辈,又怎敢劳烦仁义大侠卢师傅挂记?”
卢好义不作争辩,打开桌上的一坛酒,倒满了两碗。
“贤侄,请。”
董三思也不犹豫,接过一饮而尽。
“酒是好酒。”他语气之中略带讥讽。
卢好义自嘲道:“十六年的女儿红,再怎么样也不会太差。”
“卢师傅这是何意?”董三思自然明白女儿红是什么样的酒。
卢好义再满上一碗,道:“贤侄持小女的生辰时日前来,难道不是要卢某践行当初的婚约?”
“锦囊乃是家母临终之前交付给我,里面是何物我并不知晓。”
“那你所为何来?”
董三思起身道:“在下此来,只想为家父讨一个说法。”
“如何说法?”
“向江湖宣告,正家父之名。”
卢好义默然独饮,悠悠道:“人死如灯灭,名声又有何意义。”
董三思黯然不语,逝者已矣的道理,他自然懂得。
“不如这样,贤侄若能接下卢某十招,桃花武馆则归你所有。”
武馆乃江湖人安身立命之所,其价值并非几间房屋那么简单。
正如同女儿红一般,虽然只是一坛酒,却代表了女儿家的终身之事。
董三思勤修苦练十余载,如今却发觉自己所为之事,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
即使卢好义向天下宣告皇甫见仁之名,那也只能成为江湖人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
然而他也没想到,卢好义居然提出十招之约,以定武馆之归属。
董三思隐约感觉,自己若是答应,肯定能撑过十招——因为卢好义必然不会让他落败。
年纪轻轻,便能拥有一家武馆,而且还是江南有名的桃花武馆。
试问这种好事,又有几个人能够拒绝?
“若是在下侥幸十招未败,卢小姐由在下带走,如何?”
沉吟片刻,董三思终于开口。
“如果十招之内落败,在下自当向卢叔叔赔礼道歉。”
卢好义闻言,仰天大笑道:“好,皇甫师兄有子如此,九泉之下自会以你为荣。”
他也明白,董三思此举就是为了让他全力出手——如若不然,女儿必定会被带走。
董三思固然不会对卢桃花有非分之举,但是与张安守的婚事,自然也得取消。
桃花武馆卢好义可以不要,不过女儿的终身幸福他却不能不顾。
“一言为定。”卢好义道。
两人走出客厅,来到武馆的练武场上。
“请赐教。”董三思沉心静气,作出迎击之势。
“贤侄小心。”卢好义一声喝道,第一招便是毫无保留地全力一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