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神话中有一个最耐人寻味的故事。作为凡人的阿拉克涅,编织技艺精湛,久负盛誉。代表智慧,传授技艺的雅典娜愤而与她比赛。她们都在布中央织出美妙的图案:女神雅典娜织出的是雄伟的雅典卫城以及她胜过海神波塞冬争夺到雅典统治权的场面。图案的四角,织出众神惩罚人类的场景。凡人阿拉克涅织出的是众神生活的场面,一些神显得软弱无力,被强烈的情感所折磨。
尽管结局是阿拉克涅因为蔑视神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但是这两幅织布,却似乎可以合起来,织布的一面是不朽的功业及其荣耀,另一面是强烈的情感及其痛苦。这是神和人合作的作品,反映他们共同的幸运、不幸和宿命。
我以前有看过方东美先生说,做人就是做神。这大约是说做人要符合崇高的理念和标准。但是这个神话故事,补充了我对这句话的认识。当我们被强烈的感情所困扰,所折磨的时候,当我们的人生因情感有一些难以磨灭的印记或者难以跨越的界限时,是否我们因此而更接近神?比如更接近俄林波斯山上的众神。人因平凡而更接近神圣,因人性而更接近神性。
那些像神一样生活过的人。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三个男孩。
在其后不久的历史学家波里比阿的记载中,汉尼拔败于罗马人之手后,他投靠安条克三世,曾透露这样一件事情:他九岁的时候,在一次向宙斯献祭的祭祀中,他的父亲下令在场的人退离祭坛。问他的孩子,是否愿意随军远征西班牙。得到孩子肯定的回答后,他的父亲握着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到祭品上,让他发誓,他绝对不会成为罗马人的朋友。
汉尼拔的父亲,叫做哈密尔卡,姓氏为巴卡。在第一次布匿战争,罗马与迦太基人的战争中,近攻过意大利,直接威胁罗马,后来因为补给和支援断绝而放弃。他的名字是震撼罗马军团的其中一个。他的儿子是当之无愧的另一个。
还有一个父亲和他的儿子。太史公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写了这样一件事情。父亲在死前握住他的手流泪说,“我们的先祖是周氏的太史……如今大汉兴起,海内一统,我作为太史,却没有论载,荒废天下修史传统,我心甚惧,你要记住。”司马迁低头流泪说,“儿子虽然驽笨,请详论先人整理旧闻,不敢遗漏。”
行军一千多公里,翻越阿尔卑斯山,在意大利与罗马人交战,是汉尼拔的选择。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是司马迁的选择。
是什么力量的驱使?让司马迁就极刑而无愠色,虽然每每想到宫刑之耻,精神恍惚,居不知所以,出不知所往,汗出背沾衣,却依然忍辱求生?是什么情感的折磨?让汉尼拔横渡隆河,在阿尔卑斯山脉,一次又一次地面临地形崎岖,蛮族侵扰,蒙受行军中损失数万人的灾难,依然降临波河平原,与罗马人全面较量。
《搜神记》里有一个故事,叫三王墓。莫邪铸剑,三年才成,考虑楚王发怒,必不能活。留雄献雌。其子赤,长大后问父所在,得知原委后取得雄剑,一心想为父报仇。后来楚王梦见眉间广尺的男孩寻仇,千金购首。赤见报仇难成,在山间痛哭,后来有客答应替他报仇,他自刎后,尸身站立,双手献首级及雄剑。尸身直立不倒,直到客说“不负子也”,尸身才前倒。
汉尼拔,司马迁,还有传说中的赤,尽管后来都长大了,有统帅三军的谋略,有点评古今的才华,有自刎献剑的刚勇,但一生,似乎都没有脱离孩童时的样子,那个在父亲,或者父亲之影前作出承诺的孩童的身影。他们的一生,被一种无法描述的强烈感情所驱使,折磨,成就。他们并不是完全自由地选择自己的道路的,他们的情感决定了他们所将承受的命运。对汉尼拔来说,战胜与战败不重要,他势必与罗马人一战。一战即慰热血。对司马迁来说,生与死并不重要,他势必践此一诺。一诺即偿平生。对赤来说,他生便是剑,父亲的莫邪剑。
雅典娜和阿拉克涅的织布啊,那些不朽的功业啊,它们的另一面,是否都是那些强烈的,让人渺小又神圣的,既无法选择,又无法摆脱的情感。那些人啊,伟大的或者平凡的,他们终其一生浮沉奔忙,付出忍耐和努力的极致,是否,都为有情,活成了孩童般稚气而执拗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