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传下的当日,高湛得知自己要被外放至晋阳,可他的脸上一点愤懑不平之色都不曾见,反而是一阵狂喜,他知道举动大事的时机就要来了。天使一走,他就迫不及待地备好鞍具,领着亲随往六兄高演的府上疾驰而去。
高湛一进常山王高演的府中,就见得一位面目清逸俊朗,身形挺拔秀立的的亲王在堂前满面忧郁地踱着步。高湛一见兄长的满面愁容,顿时也做出一张长嗟短叹的苦脸。
“唉,六兄,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就要分别两地了,今日小弟特来与兄长道别。过了此刻,再与兄长叙说手足之情,怕是难矣。”高湛一边说着,一边向前小跑,走到高演面前,眼眶已经是湿润了许多。
“九弟,你也莫要太过悲观了。以后我在公务之余,会时常去晋阳看你的。”高演看着他这个唯一的同母胞弟,语气中满是安慰。
“哪里还能再相见!我担心这邺城与晋阳,不仅是千里之隔,怕更是生死之遥啊!”
高演皱了皱眉,心里的担忧又重了一层:“六兄,你说的这是什么不吉利的话?官家要你去主政晋阳,又不是让你去奔赴前线。怎么平白生出这么些担忧出来!”
高湛苦劝:“六兄,你何苦要再自欺欺人?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官家使我出镇晋阳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他是对我起了疑心呐。这才要将我调离出中央,自古以来,臣子一旦见疑于天子,如何能在国中立足?天子的诏书方一颁下,我的一只腿,就已经是迈进了鬼门关啊!”
“你在并州好好任事,立身立言谨慎一点,我想,一旦度过了这前几年的猜忌时日,过不了多久,官家就会重新将你调回朝廷的。”高演的嘴上虽是如此说着,可高湛却从他的眼睛里分明看到了重重忧患。
高湛的喉咙已经开始哽咽:“既然兄长都如此说了,我也不好再矫情身世了。只是仍有一事放心不下。”
“是何事?若你在邺城之中仍有什么牵挂的,为兄自然会替你打理周全。”
高湛突然嚎哭一声:“弟弟是担心阿兄你啊?”
高演苦笑一声:“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天子最近不才加封我为录尚书事么?我已经是位极人臣了。”
“正是因为阿兄位极人臣,我才不得不替兄长担心呐!兄长你无因无由就得此荣誉,难道没有心生忐忑吗?再说了,天下众人,有谁不知这录尚书事不过和三公名号一样,是个无职无权的虚衔而已。官家哪里是器重你,分明是忌惮你这个皇叔啊!”
高演一边听弟弟说着,一边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况且而今天子年幼,不能主事,反由一个外姓汉人出纳诏命,屡出恶政。最近又要将先父留下的肱骨大臣,尽皆驱散,只留下一些柔弱的汉臣,如何能够抵御外敌?兄长难道不闻军队之中,已是人怨沸腾?如斛律金、贺拔岳、段韶诸人,皆欲生食杨相其肉,上下异心,家祚如何得保?兄长虽欲谦退,可如此倒给了小人以可乘之机。恐违上玄之意,坠先帝之基啊!”
高演的防线彻底便被全部击溃,他耷拉着脑袋,叹到:“你说的我都明白,可而今….又有什么办法?”
“军中众将,人人归心于兄长的恩德。宫廷禁卫,彦深将军最近也常与我联络。依愚弟看来,保国全身之策,唯有——诛杨愔,清君侧!”
“清君侧...清君侧…”高演默念了好几遍,仍然是不置可否。
“六兄!!”高湛继续恳求,“纵然你心里有一千个不忍,可以你今日之地望,欲不为伊尹,可邪?”
高演长叹一声:“为了国家社稷,我也只能如此了。”跟着再叹一声:“三日之后,我会在尚书省宴请群臣,既是拜职之庆,杨愔作为百官之长,必定会来赴宴。你早做准备。”
高湛终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弟弟办事,还请阿兄放心。”目的既已达成,高湛就拜别兄长,意欲离开。
高演看着九弟匆忙离去的背影,心中骤然又紧张起来,跟上前去,拉着他的袖子,又叮嘱了一句:“今日之事,不可再使另一人知。”
高湛握着兄长的双手,微笑答应。可一出了大门,就在心里暗骂:“伪君子,明明早就急不可耐,却还装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真当我不知道你从前的干的那些龌龊丑事?”
高演和高湛欣然领命,一点都没有推脱不满之辞,如此,倒是颇出杨愔、燕子献等人的意料。可事情远比预想的顺利,倒使其中的有些人更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其中就包括中书舍人颜之推,因而在高演宴集群臣的请柬发到百官家中的时候,他第一个奔赴相府向丞相杨愔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杨公,依下官看来,此宴还是不去为好。”
杨愔长眉一撇,一边掸着朝服之上的灰尘,一边说道:“噢,说说你的意见。”
“当今便是连局外之人,都知道天子加封常山王为录尚书事意在架空他的职权,高演当局之人,更是不可能不知,为何竟然还欣然赴命?甚至还大张旗鼓宴请群僚,这不是更叫天子猜忌么?是以微臣觉得,此宴还是不去为好,不如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掉为好。”
杨愔冷笑:“堂堂一国丞相,赴个私宴,还畏畏缩缩的,成什么样子?君岂不闻实则虚之、虚则实之。高演他正是断定我不敢赴会,所以才邀请我入府。我若果真不去,倒给了他人口实,说我明里诏令群臣,暗里却是在使弄权术。可我一心为国,又是百官之长,常山王拜职岂有不去之理?”
“丞相!”颜之推还欲再说,杨愔就不耐烦地将其话头掐断,“我意已决,你但只司其职位,余下的事就不要再说了。”说罢,头也不回的便往门外走去。可踏出门槛的那一刹那,又突然停住了,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老迈悲凉:“若我此行,真有不测,你们一定要联集义士,保护皇上!”
颜之推肺腑喷张,正欲张口答应,丞相的身形就已经消失不见。颜之推立在原地,踌躇了片刻,也跟着回转过头,直往友人王琳的府上赶去。
王琳得知常山王设宴的消息之时,心里也是无时无刻不在为诸多忠良汉臣的安危担忧,眼下听得颜之推将杨愔丞相不顾阻拦执意赴会的消息说与他知后,更是心焦如焚,要知丞相此行的结果不仅是关乎他个人的生死,更是干系着皇帝陛下的存亡,也关乎着齐境之内万千汉人的荣辱。王琳在屋内反复来回踱步,最终愤愤地说道:“不能让二王的奸计就此得逞,琳虽无能,也愿赶赴宫中,护卫天子,共赴国难!”
颜之推摇摇头,痛心疾首道:“子珩兄,眼下你是白衣之身,麾下并无一兵一将,如何能够抵挡得住那些鲜卑胡族的精兵骁将?”
“难道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反王得势吗?!”
“平秦王赵彦深,与杨相同为顾命大臣,总领三万禁军,我想有他镇守宫门,二王尚不敢如此造次。”
“小女以为此言不智。”
是一个清亮的女儿声音,颜之推与王琳循声望去,原来是小章翾在一旁偷听,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翾儿,我不是和你说过,国中大事,勿要过问吗?眼下你怎么还敢口出狂言,反驳长者!”
“翾儿…我..我只是….”
颜之推拦住了王琳,好言劝道:“子珩兄,我素知你这义女聪明机警,或许她真能想到我们未曾料到的疏漏,不如就听她抒发己见。”又俯下头,转身向着章翾问道:“不知你以为我此言,哪里不智了?”
章翾站直了身子,一本正经模样地说道:“我以为平秦王高归彦,未必便能死忠于陛下。”
“噢?说说你的理由。”
“平秦王高归彦统领三万内军,那么若我是二王,就一定需得提防着此人,在其态度未明之前,未敢轻易有所举动,对吗?”
颜之推捋着短胡子,点点头:“确实如此。可眼下朝中人人得知,平秦王乃是顾命能佐,事事听命于天子和丞相。”
“可疑之处就在这里,二王在敌我未明之前,都不敢轻举妄动。可为何在与平秦王势不两立的时候,气焰竟然还更加嚣张?这岂不是自甘为鱼肉么?”
章翾如此一说,颜之推陡然一惊,他想起早些时候,高归彦在路上同自己“偶遇”,其间探查了不少消息。“若他自己心里不明,何以不直接同杨愔问询呢?反倒要求诸于我?”想到此处,脊背之上已经冒出层层冷汗。
“所以,我以为,领军大将军高归彦很可能早就在暗地里联络二王了,是以他们才会如此有恃无恐。”
颜之推的脸上只剩下一片惨白,低低地叹了声:“是我,是我害了杨丞相!”
王琳一边向自己这个义女投去难以置信的眼神,一边安慰他的友人:“事已至此,后悔复有何用?我们须早些想办法来补救危局。”
“如何能救!”
“救杨丞相,便是救国!”
颜之推听了王琳此言,恍然大悟,终于重又振作起来:“之推推算行程,杨令公方才去往永福省应该还只片刻,料贼人行事尚不至于如此迅速,我们现在赶去永福省,应该还来得及!”
“筵会之上,兵士凶险,介弟,你不通武事,援救之事,还是交付于我!”
“可是子珩兄,纵使你武艺再是高强,可毕竟是一介平民,行事不便。又无兵无将,仅凭单枪匹马如何能够抵御贼寇?”
王琳狠跺了跺脚:“介弟,纵然我不能统领兵士,可你眼下也不只是一介文士吗?为兄好歹戎马半生,府中近百名侍卫,大都是随我征战多年的义士,马上马下的功夫一刻不曾忘却,现在就奔往永福省去,或许还能博得一线转机。介弟勿复多言,今日之事,舍我其谁!”
“义父不要走!翾儿想你!”章翾大哭一声,抱着父亲的身体,不让他离开半步。
王琳轻轻推开章翾,说道:“翾儿,父亲此去,生死难卜。你若一听得为父的死讯,就要赶紧与顗儿一同逃离出城。”说道此处,已是眼中含泪,他又向颜之推交代嘱托:“介弟,我至今未婚,膝下只有这两个螟蛉,不论此事或成或败,料都无法再立于天地之间了。还望介弟替我照顾好此两子长大成人,为兄纵死无恨。”
王琳一说完,就伸手取下墙壁之上挂着的三尺宝剑,对着墙面轻轻划了一道口子,多年未用,却仍是那么锋利。又将一把寒芒闪烁的匕首插进自己腰间的系带之中。
“告辞!”王琳抱拳,跟着便向颜之推和章翾告别,继而就义无反顾地向门外走去,方才踏过门槛,突然就从门外闪过一个人影,一下子扑到在王琳跟前。
“义父!不要走…我不要你去!”王顗的哭声由远及近,一下子触抵到堂间每一个人的心头。章翾也跑上前去,拽着义父的衣袖不让他的身形挪动。
王琳大喝一声:“为父平日里教你们读的春秋大义你们难道都忘了吗?为父一心为国,死得其所。”
“可是…父亲,你不也常说,这齐国不是我们的国!为何要为别国舍身?”
“当今天子许我光复故国,对我有知遇之恩,眼见恩主有难,我若安居家中,岂能是仁人所为?”
颜之推眼见此情此景,也是不忍,走前几步,劝道:“可是子珩,你若就此就义,还有何人能替我大梁子民兴复旧邦?”
王琳的喉头一时鲠住了,再难以说出一句话来,但他的步伐仍是不肯退却分毫,仍是迈着大力向前走去,奈何王顗拼死拽住他的脚脖,叫人难以行动。
“义兄!你拉着父亲,我有办法救杨丞相!”章翾抹了抹涕泪,就匆匆向门外跑去。
王顗一时想不出章翾能够想出什么对策,可他知道,义妹比自己聪明得多,她一定有法子!一定有法子!便遵照着义妹的吩咐,紧紧地抱住王琳不肯放手。颜之推也拦在王琳身前,叫他不能强突往前。
王琳眼见章翾的身影越走越远,大吼一声:“翾儿!”
章翾听到这声焦躁又满是亲切的叫喊,回望了一眼义父,在原地停驻了片刻,泪眼盈盈地对着养父喊道:“父亲,我来到齐地,听说过花木兰替父从军的传说。孩儿想着,千百年来,四海列国断不是只有这一个花木兰,翾儿也能够代父亲受难!”
她提了提裙裾,任狂风击打在自己身上,吹皱了一袭摇曳的大袖衫,像是拨开了神山的云雾。也吹散了头上的流苏髻,千万缕青丝往后铺展开来,像流云追随着天上仙子。王顗隔着远远地看着这个与自己青梅竹马的义妹,恍恍惚惚之中竟看得她的身影凝滞了,永远停在了他的十七岁年纪,与那个飘忽若神的仙踪重合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