芯脑人

在小的时候,萧婷桐无数次期盼过科学家们描述的现实能早一点实现,那就是人类再也不用学习,所有的知识都是芯片,在人类需要的时候,只需要通过跟人脑连接的方式就可以化为自己所有。

在年幼无知的萧婷桐心中,她还无数次为此那个接口的形状烦恼过,放到哪里合适呢?肯定不能放在脸上,眼睛、鼻子、嘴,似乎都是无比金贵,任何一个格外的接口都会破坏五官的完美。尤其是在自己漂亮的脸蛋上,萧婷桐看了无数次,否定了在眉毛上、鼻孔里、嘴巴里开接口的想法。当然,从科学严谨的角度来说,萧婷桐否定它们的原因当然是离脑子太远了,不利于芯片更高效的运转。

然而,科学技术发展的速度远远超乎了萧婷桐成长的速度。这个困扰了萧婷桐多年的问题,在萧婷桐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得到了初步的解决,据新闻网的消息,致力于研究脑科技的瑞成集团的最新技术就解决了这个问题——开在了耳朵的后面。这样,不仅取用方便,而且还可以适当地成为装饰品。

萧婷桐在宿舍里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不禁大叫了起来:“天啊,这样的接口也太好看了吧,我也想去开一个呢。”

其余在床上的姐妹们也纷纷附和。张成玉说道:“是啊,是啊,我也想要一个。有了接口,我直接把唐诗宋词接到我的脑子里,以后出口成章,哇,瞬间变成老学究。”高考时,张成玉是想成为一名数学老师,于是报的数学系。没想到那年数学系的分奇高。于是,语感奇差的成玉被调剂到了中文系,从此,文学分析课就成了她的噩梦。

韩子期接着说道:“我也想要一个,我可以直接把二十四史装进去,就不用我一本一本地慢慢看了。我觉得啊,以我的速度,等我把二十四史都看完,就成老太婆了,更不用提什么研究的事情了。”韩子期倒是一向喜欢读书,立志要读完二十四史,只是她读得太认真了,只有质量没有速度。

赵平潮说道:“子期,我觉得你抢了我的台词哎,我才是那个应该读完二十四史的人啊。”平潮笑盈盈地嗔道:“不过啊,你的这话让我有了深深的危机感。是啊,以后脑机接口成为普通的事,大家随便接芯片,咱们这些吭哧吭哧学了半天还学不明白的可怎么办啊,还能找到工作吗?”

平潮的一番话,让谈兴正浓的姐妹们都沉默不语了。我们不由得都陷入沉思,是啊,马上就面临毕业的我们,该怎么办呢?

这些中文系的学生,眼看着脑机芯片已经肉眼可望可以在有生之年使用的前景,默默地哀叹起未来的命运,这个眼景让我们原本就不怎么光明的职业前景更加的失去了光彩。原本,她们可以成为学校的语文老师、办公室秘书、报社的记者,或者考研考博,继续走专业的道路。现在,如果只需要一个芯片就可以获得所有大学四年可以学到的知识,甚至把整个图书馆都装下,学校的或者不再需要老师,因为学生们似乎不用学习,只需要每天开心玩耍即可,在长大之后连上脑芯片,自然什么都有了。办公室或者不再需要聘请一个名校毕业的人,只需要挑选貌美可爱的人,通过接口使她变成博学好用。报社的情形就更为悲惨了,毕竟这个年代里,报社本身就已经成为为少部人留存的奢侈品,油墨的香气是一部分位高权重的老年人尚未做醒的绮丽的梦。机器人写作本已在多年前普及,人类编辑值守的不过是最后两道关而已。而当脑芯片可以随意使用之后,一代一代老编辑老记者的经验都经芯片传递下来,新的编辑新的记者再也不用培养了……这样想下来,这些没有经历过人间苦难的少女们不约而同地哭了出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笼罩着大地也笼罩着这间普通的宿舍。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每个在床上倦缩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孤独的,似乎已经被世界所抛弃。她们盼着有一个人能来拯救自己于这份无望之中,又盼着再享受一会儿这份难得的清静。因为被拯救之后,就要面对命运的安排,面对未知的未来。而倘若无人打破这寂静这沉默,则这样的现实还可以延续,延续,延续。

忽然,隔壁宿舍里平素里最喜美食的亚敏推门进来了,问道:“我晚上想去吃火锅,你们有没有要一起的。”

和亚敏最为要好的成玉抬起了泪汪汪的眼睛,问道:“好啊,我跟你去。去哪一家啊。”

亚敏看到成玉的样子,很是奇怪,又见其他人沉默着,环顾了一圈,竟发现我们都情绪低落,不解地问道:“你们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萧婷桐开口说道:“你没看到那个消息吗,以后脑芯片会渐渐普及,咱们的工作可能会找不到了。”

没想到,亚敏哈哈哈一笑,说道:“诶,你们怎么为这么点小事哭成这个样子啊。亏了你们还有人是学历史的。”

萧婷桐问道:“历史怎么了,历史上也没有脑芯片啊。”

亚敏笑着说:“你们都忘了,当初纺纱机进入中国的时候,因为效率大大提高,传统的家庭式生产模式遭到破坏,大量以织布为生的妇女的生计受到破坏。但是很快,织布工厂建立了起来,又容纳吸收了更多的织布妇女就业。而且啊,因为这些女工进入工厂,拿了工资,她们的收入不再是隐性的,家庭地位还提高了呢。所以啊,你们都瞎担心个什么劲儿啊,走走走,一起去吃火锅。老天爷饿不死瞎麻雀,我相信,咱们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的。”

是啊,时代在发展,每个技术涌现的时候,都会有无数种声音在预测它将带来的美好前景。然而,在喧嚣过后,我们会发现,真正能实现的也不过百分之几而已。而其中最难预测的是,那些被旧代抛弃的技术与生活方式,也总能在时代向前奔跑的巨大身影下,找到自己生存的夹缝。就像冷兵器时代已经过去了,人们已经不再需要舞枪弄棒地以血肉搏杀了,但是那些刀枪剑戟的锻造技术并没有因此失去用武之地,而是逐渐成为少部分人欣赏的奢侈品。精良的战马也是如此,在退出战争之后,现代化的运动会上依然保留着马术的比赛,欧洲的上层社会们仍然以马术活动作为重要的社交。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即使是在北京、上海这样没有什么马术文化传统的城市,城市中的资产阶级新贵们在夥涉为王之后也会纷纷把自己的孩子送往郊区的马术学校,并以在那里一掷千金为荣。而在最为繁华的国贸商圈的背后,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容留着最底层人群卑微的幸福生活。

一边吃着,一边聊着,这些正值青春年华的姑娘们又想到了未来的美好生活,举起杯来热热闹闹地欢庆着这样难得的相聚时光。毕竟,毕业在即,她们很快就会各奔西东,这样的相聚,或许永远都不会再有了。在火锅上空氤氲的热气中,她们留下了一个无比热闹、灿烂的合影。



走在滚烫的柏油马路上,萧婷桐的内心焦灼无比。

《芯芽》编辑部,这是她面试的第20家单位了,位于南四环外的一个创业园里。在接到电话的时候,萧婷桐刚刚又投出去了二十几份简历,所以在对方报出自己名称的时候,萧婷桐的脑子是处于短路的状态,她还停留在刚刚发出简历的那些单位上。

“《芯芽》,哦哦,好的,谢谢。后天下午是吗,好的,我有时间,后天见。”虽然脑子里并没有调出这个编辑部相关的招聘信息,但萧婷桐还是佯装出镇定的语气。

约好了时间,萧婷桐飞快地在网上开始查《芯芽》相关的信息。然而令她失望的是,有关它的内容几乎是一片空白。

萧婷桐又打开了邮箱,在已发送邮件里一封一封地找了起来。

在找工作的这个过程中,已发送邮件夹简直就是萧婷桐的面试史和伤心史。看着那些过往的纪录,萧婷桐终是没有耐心翻下去了。她叹了一口气,关掉了页面,倒在了床上。

“见了面再说吧,了解多了似乎也没有什么用。”萧婷桐这样想着,心里坦然起来。

萧婷桐从地铁站出来的时候,周围还都是高楼大厦,宽阔的马路上虽然没有什么人,却依然是城市的气象。没想到的是,走着走着,萧婷桐居然走到了一片低矮的平房区,脚上的路不再笔直,而是曲折着像是深入了什么不知名的未来。萧婷桐心里疑惑着,在她有限的生活经验里,实在没有这种反差如此强烈的体验。

好在这片平房区虽然低矮破旧,然而还算干净。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人们都躲在房间里吹着空调,所以虽然看上去危机四伏,实则平安无事。萧婷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一边掏出电话来拨了过去。“你好,我是过来面试的,请问你们是在一大片平房里面吗?”萧婷桐有点忐忑地问着。

“对对对的,你过来吧,很快就到了。你直着往前走,路过两棵枣树,再右拐一下,就到了。”

枣树,萧婷桐心想,谁TM认识枣树啊。萧婷桐放眼望去,仔细搜寻着,终于在远远的一棵树上看到零星地挂着几颗青枣,她低低地骂了一声,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好在,这两棵枣树虽然离得比较远,但总归大的方向是没错的。令萧婷桐没有想到的是,一拐一过去,就看到一栋三层的蓝顶青灰砖的小楼掩映在数棵枣树之中,令萧婷桐在盛夏之中感受到一片清凉。

门口正站着一个穿着灰色背心的中年小个子男人,他看到萧婷桐的身影,对她招手说道:“就是这儿了,过来吧,没错。”

没错,那栋楼的门口歪歪地斜靠着几块牌子,其中一块就写的是《芯芽》编辑部。

萧婷桐的脸上换上了笑容,也对着那小个子男人挥了挥手,同时紧走了几步。那个小个子男人微笑着看着,等着。

由于不知道什么情况,也已经饱受了失败的打击,萧婷桐的心态很稳。所谓的稳也就是不抱希望,也不怕失望。因此,她的的状态看上去有着一种难得的松弛。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配了一条牛仔裙,脸上淡淡地描了描眉毛,涂了点口气,打眼一看虽然很普通却清新淡雅。

小个子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又朝她点了点头,迈步走进了小楼。

《芯芽》编辑部在二楼,面试的环节很短,小个子男人就是编辑部的主任,姓郑,叫韶文。面试官有五个人,不过一直都是郑绾在说话,其余四个人只是负责点头微笑而已。萧婷桐大大小小的也经历了十几次这种阵势,加之在读书期间参加各种活动的锻炼,因此一点也不怯。最后,郑绾说道:“好了,也都差不多了,那你还有什么问题想了解的吗?”

萧婷桐想了想,说道:“我有一个疑惑,编辑部的名字叫芯芽,刚才听你们介绍,芯芽也是关注最新的芯片发展状态,尤其也会关注脑机融合的问题。然而,编辑部所在的环境似乎还处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这样一种巨大的反差真的有利于工作吗?你们选择在这样一个落后陈旧的地方办公,原因是什么呢?”

话音刚落,对面的五张脸上都浮现出了同样的笑容。

依旧是郑绾开口回答道:“萧婷桐,现在我可以正式通知你,你被录取了。至于具体的原因嘛,等你来了就知道了。”

就这样,萧婷桐一头雾水地来,又一头雾水地被录取,但她并不甘心于这样的一头雾水的状态,执拗地说道:“这样不好吧,具体的原因如果不说清楚的话,我也可以考虑不来这里上班。”

对面的五张脸上又都浮现出惊讶的表情,他们或者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年轻的在就业市场上随处可见没有什么竞争力的小女孩,会有这样强硬的态度。

沉吟了一下,郑绾说道:“萧婷桐,我很欣赏你,愿意拿出我最大的诚意邀请你来与我们共事,所以我来解答这个问题。”

韶文从身后的杂志堆里随手拿出了几本,递到了萧婷桐的面前,接着说道:“其实在这个时代,纸质的期刊由于其固有的特性,已经渐渐落后于时代,许多家期刊社都已经倒掉了。然而,越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关于学术、技术的探讨越是要谨慎。就像一群人在争辩一样,并不是那个发声最早、声音最大的那个最具有权威性,而是那个最有条理、论证最充分、气度最从容、立论最高超的最终会成为最权威的声音。当然,事实上,许多人确实跟着发声早、声音大的那些论点走了。但是,我们要有这个担当,要为那些有条理、有论证、有气度的声音提供发声的平台,要让它们成为被检验的令人信服的普遍共识。芯片行业越来越站在世界流行的前端,它的发展几乎决定着人类的未来,尤其随着脑机融合的发展,这个未来已经越来越清晰可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些做刊物的更要有一颗沉下来的心,固守着自己的担当与乐土。选择这样一个环境,时刻提醒着我们,要静一静、慢一慢、稳一稳。”

这一番话说得气沉如水,郑绾的脸上充满着理想主义的光彩,萧婷桐都忍不住想要鼓个掌。

就这样,以婷桐想象不到的速度与效率,萧婷桐正式成为了一名《芯芽》编辑。

坐在空空的工位上,萧婷桐不禁回想起那时自己对脑芯片的忧虑,不由得暗自笑了起来。


工作半年后,萧婷桐顺利地渡过了试用期,如愿地签定了聘用合同。然而,就在同一天,她震惊地得知了一个消息,编辑部主任郑绾就是一个瑞成集团脑机融合的志愿者,换言之,郑绾的脑子里有着一个芯片。

这个消息实在太出乎萧婷桐的认知范围,因为在日常的接触中,萧婷桐完全没有在郑绾的身上感受到机器性的那一部分。相反,她觉得他认真、睿智、思维开阔、风趣幽默,又有着作为媒体人的使命感与担当感。甚至在很多时候,萧婷桐都感觉到自己正处于要爱上他的边缘,让她总是及时恢复理性的,是郑绾的身高。

《芯芽》编辑部有20个人,郑绾是个子最低的,却是气场最足的那个。言语谈吐间表现出的淡定从容时常让人产生错觉,以为他是一个饱经世事沧桑的老年人,而事实上,他的皮肤很好,白嫩细腻,眼神清澈,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岁月的痕迹,或者说没有受过什么生活的摧残。但是这样一张清秀白嫩的脸却掩盖在一头乱蓬蓬没有好好修剪的头发之下,加上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镜,令郑绾看上去总一幅迷迷蒙蒙的样子。他总是穿着数不清的格子衬衫,套着同样灰色系的马甲,刻意佝偻着身体。总之,他的样子就是在表达他是个暮气沉沉的中老年人。

但是,一谈及工作的时候,郑绾又总是让人感觉他是那样的强大笃定。小到文章细节的处理,大到文章方向的把握,再到不同专家最新的研究动向,郑绾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出最精准的答案。他总是似笑非笑、不急不徐地吐出那几个关键的字眼,瞬间一言定乾坤。几次之后,萧婷桐就深深地折服于他的专业水平之下,并默默地许愿能达到他那样的程度。

终于签了正式的合同,萧婷桐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要知道,由于脑机融合技术的发展,各个公司都在探索如何最大价值地挖掘老员工的潜力,对新聘员工的态度远远不及过去了。在学校工作的张成玉经常向萧婷桐抱怨,她们这些一年级新老师在学校是如何的没有发言权,生存的空间甚至都要挤得没有了。在另一个中字头企业里当办公室文员的韩子期有着苦恼,她们公司财大气粗,公文写作,有写作机器人,文章校对,有校对机器人,会议通知,有智能小秘书,传统时代原本都由人力完成的工作,现在都由机器人接手了。“也就是现在脑机融合还没有完全实现,否则我看不是人脑接入电脑,而是直接把入脑切下来放植入电脑,为的就是让电脑出点错,给个别领导的亲贵们继续保留岗位。”韩子期无奈地说道。

在这样的情况下,萧婷桐拿到了正式的合同,她欣喜,又满怀着期待,感恩于自己可以入职到这样一个充满了传统气质的却又能接触最前端科技的编辑部。于是,她的办公室里宣布晚上请客,希望大家都去。

但是她低估了自己作为一个新人的号召力,快下班的时候,同事们一一过来解释,自己家里晚上有事,有孩子要看,有早已约好的聚会,有病人要照顾,有亲戚要接站……就这样,最后走到饭店的,只有郑绾和另一个老大姐胡晓陪着了。

胡晓比萧婷桐大了10岁,早已签了无固定期限合同。今天她本来只想改完稿子早点回家,但是在收拾时候看到萧婷桐既落寞又稚气的脸,不禁想起自己刚毕业老编辑们对自己的照顾,心头一软,放下了已收拾好的包,笑着等着萧婷桐的饭局。

这还是萧婷桐第一次跟同学以外的人聚餐,她不知道该如何点菜,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始。好在郑绾和胡晓也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他们微微一笑,说道:“萧婷桐,你才出校门,工资也低,有个心意就行了,随便点,重在纪念。”他们的和善打消了萧婷桐的疑虑与紧张,她果真就随便点了几个菜,又点了几瓶啤酒。大家边吃边聊了起来。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脑机融合的应用上,此时,每个人差不多都喝下去了一瓶,萧婷桐意识开始模糊,眼神也开始迷离了起来。她努力地想保持清醒,却言不由衷地问出了盘旋已久的问题:“其实现在电脑已经相当于人体的延伸了,我们已经离不开手机、平板电脑、无线网络,还有无所不在的智能设备,这些都已经成为人的一部分,只不过是不在人体中而已,但是完全不影响使用啊,为什么还要继续追求脑机融合?把活生生的人逼得越来越有危机感,对这个世界有什么好处,对这些已经在尘世中很苦很苦的人有什么好处?”

郑绾沉吟了一下,清晰又沉稳地说道:“差别是很大的,体验过脑机融合的人,不会再想回到只用人脑,以及你刚刚提到的脑外机的生活。”

胡晓沉默不语,眼神中充满着忧虑。作为生活在这个矛盾的编辑部中的老员工,她觉得应该守住秘密,但是面对这个时代的趋势,她又觉得应该让眼前这个年轻人了解真相。

无论如何,郑绾都是她的上级,无论她是怎么想的,都无法替他做决定。

郑绾低头抿了一口酒,举重若轻地说道:“因为,我就是脑机融合的志愿者。”

萧婷桐的酒瞬间醒了,她摇了摇头,确认自己还有着思维,追问道:“你是志愿者,具体是做什么的?”

郑绾微笑着,轻轻握起了萧婷桐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把萧婷桐的手放到自己的耳后,让萧婷桐还在颤抖的手拨开了那乱蓬蓬的头发,说道:“看到了吗,那儿有一道小小的疤,在那道疤的后面,是一块小小的芯片。”

萧婷桐眯着眼睛,凑近了郑绾的耳朵,吹出的热气轻轻扫过他的耳边。那一幕,就像一对情侣在试探着彼此的心意。郑绾不禁耳朵红了。

萧婷桐被握着的手现在被郑绾松开了,她自己轻轻颤抖着,轻轻地摸了一下那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疤,虽然已经平滑但仍然能感觉到坚硬、紧实。萧婷桐摸了又摸,脑子里盘算着说什么。

终于,当她重新坐回座位的时候,萧婷桐故意摆出一副不相信的面孔,说道:“谁信,也许是你小时候淘气留下的疤。”郑绾和胡晓都笑了,他们举起杯,说道:“哈,那就为这道疤的真相,先喝一杯。”

萧婷桐也举起了杯,看着那在杯中摇晃不定的啤酒,笑吟吟地一饮而尽。

喝完了酒,萧婷桐有点更迷糊了,她看着郑绾那乱蓬蓬的头发,想起了上中学时曾经很喜欢的绝色大帅哥杨洋在某个剧里的造型,也是这样乱蓬蓬的卡通化的头发,还有同样的大大的黑框眼镜。不过跟杨洋相比,郑绾的脸虽然没有那么精致,却也是有棱有角,仔细看起来有着自己的清朗。萧婷桐的心柔软起来,不由得想揉一揉那一蓬乱乱的头发,于是,她迷离着双眼,伸出手去好像是去摸他耳后的那道疤,实际上去是顺着那道疤滑到了他的发际之中。瞬间,温热茂盛的触感顺着她的指尖流遍她的全身,直抵心头,引得婷桐心神轻摇,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变得更加美丽了。

胡晓笑呵呵地看着萧婷桐,说道:“你好棒哦,你做了我这些年来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举起了杯子。萧婷桐也举起杯,微笑着抿着嘴轻轻跟胡晓的杯子一碰。

郑绾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她们,萌萌地说道:“你们怎么回事,私下喝酒,不带上我,我的头发被碰了,我也要。”他也举起了杯,轻轻一碰。

这一杯下去,郑绾若有所思地轻轻说道:“其实啊,我是第一批的脑机融合试验的志愿者,到现在,已经换了很多批的芯片,从最开始的接以线的形式连在体外,到现在直接植入在这个地方,我都已经记不清做过多少次手术。”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似乎回忆那些手术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他把它们封存在记忆最偏僻的角落中,现在是不情不愿地把装有它们的罐子打开,只是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如同俄罗斯套娃的罐子,他打开了一个又一个,却发现,只要他不是真心想要打开,就永远有一个罐子在等着他。

萧婷桐和胡晓对视了一眼,似乎对他曾遭受的痛苦都能体会,胡晓向着萧婷桐神秘地低声说着:“你很幸运哦,我们只知道他做了这个项目的志愿者,其中的细节从来没听他说过。”

郑绾顿了顿,决定一脚踢开那些封存痛苦的记忆罐子,抬起头坚定又沉沉地说道:“与那些身体上的承受相比,我觉得我在这个项目上得到的更多,非常非常多,多到你们这些普通人永远都无法想像得到。”他拿过酒杯,举起来示意了一下,自己兀自喝了一大口。

放下杯子,郑绾又说道:“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不那么出色的学生,学习成绩永远处于中下,甚至是末等。你们谁考过零分?”他看向了胡晓和萧婷桐,在等到她们的摇头如风扇后笑了,说道:“我考过。初二的物理竞赛,我是班上唯一个去参加全省比赛的人,但是在考完后,我却没有从老师那里得到我的成绩。后来,过了很久很久,老师有一次在班上讲那套卷子,我一道一道认真地仔细地听,最后得出结论,我得了零分。从那以后,我下定决心再也不学物理了。于是,高三分班的时候,我进了文科班。然而,其实那时,我的理科成绩都是85分以上。在上了大学之后,这种吃力的感觉始终存在。因此,当我得知可以参与这样一个项目的时候,没有任何的犹豫就报名了。”

郑绾沉浸在回忆中,他的脸上挂着微笑:“第一次被植入芯片后,我在医院里刚刚醒来的时候,就感觉到自己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一睁开眼,思考的方式就完全改变了,由感受到的光照强度分析当时是几点钟,由剩余的液体量和点滴滴下的速度分析液体的成份是什么。当我意识到我的思考方式改变的时候,我感觉世界都明亮了起来,那个感觉太好了,就像获得了新生,就像刚刚全力跑完了5公里,非常疲惫却又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还能再跑个10公里。”

顿了顿,郑绾看向了萧婷桐,问道:“你要不要也试试?”

胡晓和萧婷桐都大笑了起来,飞快地摇了摇头。趁着酒劲,萧婷桐问道:“郑主任,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强,周围的人都很弱,会不会有一种浪费时间浪费生命的感觉。”

郑绾点了点头,肯定的说道:“是啊,我体会到了天才的感觉,我体会到以前班上最聪明的那些同学看我的那种心态。说实话,跟一帮平凡的人在一起工作、生活,心里时常涌上的一种同情心,同情蠢才,同情愚笨。然而,因为我是借脑芯片才得以享受到这种生活,所以并没有那些天才的不可一世,而是真诚希望这个技术更快地得到普及和应用,造福更多的人,造福世界。”

柔和的灯光给郑绾的脸上打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那一刻,他的形象高大了起来,伟岸了起来,胡晓和萧婷桐不由得大声地鼓起了掌。

就此散去,萧婷桐摇晃着身体向他们挥了挥手,在回去的路上,她思考着,自己是不是也加入这个项目。郑绾发着光的脸反复浮现在她的眼前,深深地嵌入了她的梦。


第二天起床后,萧婷桐的头有点晕乎乎的,她努力想了想原因,晃了晃头,测试了一下头疼的程度,发现并不是很严重,应该喝杯咖啡就能好。

已经是冬天了,空气清冷,萧婷桐一边瑟缩着,一边打开手机,突然一条跳出来的消息让她不敢相信——《昨夜一男子被劫一块头皮》,配图被打了码,模模糊糊的,但依然能看出郑绾痛苦万分的脸的轮廓,以及他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

手机掉到了地上,萧婷桐哆哆嗦嗦地捡了半天,都捡不起来。萧婷桐跪在地上,身体趴下,用两只手努力去捡,这时,萧婷桐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全泪,手背上也都已经湿了。索性,她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想到昨天晚上他们还坐在一起开心地喝酒聊天,听他分享对脑机融合的观点,言笑晏晏,萧婷桐无法停下。

这时,电话响了,那一端的胡晓无疑也是刚哭完,声音抽抽答答的,问道:“萧婷桐,郑绾出事了。”

萧婷桐一阵心酸涌上,本已经平复的情绪又激地了万千波涛。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失态,说道:“看,看,看到了。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刚刚接到警察的电话,让我一会儿去做个笔录。”

“好的,需要我也去吗?”

“如果需要的话,他们会给你打电话吧。你先等一等。”停了一停,胡晓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道:“萧婷桐,我觉得韶文会出事,很可能跟他昨天说起的做志愿者的事有关。我是一喝酒就忘事,你好好回忆一下,有什么可疑的告诉,给我点提示。”

萧婷桐满口答应了下来,开始思索昨天的过程。

电话又响了,是警察局打来的,果然也是叫萧婷桐去做个笔录。

匆匆忙忙套上大衣,萧婷桐出了门,打了一辆车就飞奔而去,并在一进门的时候与胡晓撞了个满怀。

胡晓两眼红肿,一看就是哭过,而且哭得很厉害。萧婷桐想到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想到自己对郑绾若有若无的好感,暗自想到,难道胡晓对郑绾也有好感?一转念,萧婷桐觉得自己的念头太肮脏了,再怎么说,胡晓跟郑绾已经共事了近十年。再说,胡晓的老公高大帅气,就算郑绾的气质再好,单从外形上看,是怎么也不会拼得过胡晓的老公的。这样想想,萧婷桐也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可笑,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这两个小动作被做笔录的警官都看了在眼里,并且被他认为有着特殊的含义。因此,当萧婷桐如实地说完了昨天的经过之后,警官突然发话道:“萧婷桐,你说的很多,也说的很好。不过,我必须要提醒你,只是说得多说得好,是不够的。还必须说得全,说得真,才行。”

婷桐看了一眼周警官的工牌,原来他的名字叫周厚,心里一哼,这个厚字真是名如其人啊。因为啊,周厚有着大大圆圆的眼睛、厚厚的嘴唇、肉乎乎的鼻子,看上去本来是毫无攻击力的,甚至有点软萌可爱。但是此刻,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萧婷桐,嘴唇发紧,给了萧婷桐以前从未经过的压迫感。

也许,这种压迫感来自周厚身上的那一身蓝色的警服,也许来自那寒光闪烁的警徽,也许也来他言语间透露出的威胁意味。萧婷桐被这压迫感震慑住了,躲避着周厚的眼睛,结结巴巴的回答道:“周警官,我,我,我,我真的说完了,也全说的是实话,真话。昨天我们就是很偶然地去吃饭,然后就各自散开回家了。今天早上我是看到手机上的新闻才得知了郑主任出事的消息,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是为什么,也真的真的不知道是谁做的。我还是个新员工,才到编辑部没有多久,跟郑主任认识的时间就是我这工作的这段时间,日常往来全是跟工作有关的,对他的私生活真的完全不了解啊。”

周厚紧绷的脸色稍微松弛了一点儿,慢慢踱到椅子边坐下,随意地说道:“那你想想,你们工作上有什么事情可能为他招来伤害。”

萧婷桐赶紧又摇了摇头,说道:“警官,你看我一个刚工作的新人,能有那么大本事吗?”萧婷桐抬起那张素素的脸,哭过的眼有些红肿,看上去倒像是上了眼妆一般,竟有着娇艳的姿态。

周厚怔怔地看着,直到萧婷桐又轻轻发问:“周警官,周警官,再说了,我不是犯罪嫌疑人,您刚才的口气不应该用在我的身上。”这样软糯糯的质问唤醒了周厚,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了之后,周厚又觉得自己笑得太随意了,似乎更加不合适,似乎眼下他怎么做都有些失态,索性,他背过了身去。

萧婷桐腾地站起,声音提高了些说道:“周警官,我还有工作,要不然我先去上班,之后如果我想起来什么再过来,可以不?”

萧婷桐强撑出来的气势让周厚想起来她确实只是配合调查的证人而已,还能怎么样呢,只能目送着她离开了。

出了警察局,胡晓还等在外面,一看到萧婷桐出来了,她们不禁同时红了眼。合计了一下,她们决定去医院看看郑绾的情况,于是拦了辆车直奔医院而去。

郑绾还躺在ICU里,萧婷桐透过门上的小窗远远地看了一眼,看到床边的仪器上显示的数字都还算平稳,在她有限的医疗剧经验里搜索了一下,感觉这是意味着生命体征平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长舒了一口气。

放松下来,萧婷桐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为他担心,想到早上见到胡晓时脑子里的一闪念,萧婷桐赶紧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可能的,不是的,不要想了。”

胡晓问道:“什么,你在说什么。”

这时,护士过来问道:“你们谁是病人的家属,到医生办公室去一趟。”

胡晓和萧婷桐对视了一眼,胡晓说道:“我们都不是啊,能等一会儿吗?”

护士不耐烦地说道:“医生要讨论治疗方案,不是家属,单位里的领导也行,只要有人负责就行。”

在编辑部,郑绾就是最大的领导。这下可麻烦了,一无亲人,二无领导,躺在ICU的郑绾立刻如街上的流浪汉般孤苦无依。

护士又不耐烦地说道:“真是麻烦,以后这种情况,必须得扣下一个警察在这儿负责了。”

萧婷桐又看了一眼尚未苏醒的郑绾,他看上去更加的瘦小、苍白了,与之前从容的气度和强大的气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心瞬间软了下来。

“那个,其实只是需要一个人,听医生谈话,然后签字,对吧。”萧婷桐不是很确定地从胡晓看到护士。

“对,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护士很肯定地说道,转身走向了病房。

萧婷桐轻手轻脚地来到医生的办公室里,怯怯地问道:“请问哪位医生是负责ICU郑绾的。”

其实这句话是白问的,办公室里只一位梳着马尾的三十岁上下的女大夫正聚精会神地在电脑上写着病历,听到问话这么蠢,她笑了,然后转过身来招呼萧婷桐进来坐下。

萧婷桐看了看她的胸牌,知道了她姓陆,问道:“陆医生,您找我?”陆医生点了点头,和气地说道:“病人的情况现在已经比较平稳了,但是表面上看,他是损失了一块头皮,我在检查的时候发现,在那块头皮之下有一个小口,里面现在是空的。我想问问你,这个小口是做什么用的,里面的东西还有必要找回来吗?”一面说道,陆医生一面把CT照片拿出来给萧婷桐看。

这是萧婷桐第一次看到脑机融合的接口,她极力掩饰着自己的震惊。


回到办公室,萧婷桐和胡晓的脸色都是惨白的,看上去更像是被割了头皮的。

看到她们回来了,编辑们都围上来想要表示关心,但都被胡晓粗暴拒绝了,她们只好有些讪讪的回到了工位上。黑斯诺远远地看着,看到大家散去,在QQ群里发了一条消息:“郑主任最近不方便到办公室来,要安心静养。这段时间,工作暂由我代管,大家安心工作,有什么事情及时交流。收到回复。”

QQ群是《芯芽》编辑部的工作群,以往,这样的通知是不需要每个人回复的。现在,黑斯诺特意强调要回复,这样的变化在每位编辑的心里都引动的猜想。

斯诺又对胡晓和萧婷桐发消息:“你们两个到小会议室来一趟。”虽然是不情不愿的,萧婷桐和胡晓还是放下了手中刚刚展开的工作,收起了低落不定的情绪,来到了小会议室,毕竟,斯诺在编辑部的地位仅次于郑绾,此时出来主持工作大局是理所应当。

说是小会议室,其实只是一方用几块隔板隔出的几平米见方的小空间,在这里说话只能压低的嗓子,否则在外面的人可以毫不费力地听得一清二楚。

她们都坐定了,斯诺简单地问了问郑绾的情况,知道情况已经稳定了,很快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放松了下来,随后拿出一个信封,说道:“这里有个会,原本是郑主任亲自去的,现在这个情况,我也走不开,你们两个去吧,就当是散散心。不过,要记着哦,回来要写一篇综述,至少5000字。”

斯诺最后一句话把这一个活儿变成了一个苦差事。胡晓苦着脸接过信封,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在成都召开的脑科学的学术会议,她的脸上有些做难,说道:“斯诺,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出差,现在受了惊吓,我只想在家里休息,你要是好心,就批我一周的假吧。”一边说着,一边把邀请函递给萧婷桐。

萧婷桐看完后,很爽快地答应了:“好的,我去,正好可以躲躲那个周厚。”

然而,没想到的是,周厚并不是那么好躲的,下午他就又来了。这一回,他直接走到萧婷桐的工位前敲了敲隔板,把正在低头专心改稿的萧婷桐吓得差点儿没跳起来。

萧婷桐捂着胸口,脸色煞白,一脸惊恐地说:“周警官,您要问什么直接问,别吓人好吗。把我吓死了,你舍得到地府来找我做笔录吗?”

周厚没想到萧婷桐会有这么大动静,原本以为她是装的,但她额上的汗珠,以及那煞白的脸色是不可能装出来的,当下心里就有了几分歉意,脸上堆笑道:“舍得舍得,职责所在,天涯海角,天宫地府,该做的笔录一个都不能少。”

萧婷桐去别的工位上拖了一张椅子过来,大度地说道:“唉,看来还真是躲不掉呢。行吧,有事快说,明天本编辑就不在了。”

周厚坐下,理了理警服道:“早上,我的态度有点生硬。”笑了笑,自我解了一嘲,这让他看上去还是一个年轻的有着同理心的好警察。周厚接着说道:“后来,我们调取了饭店的监控,发现邻桌有个人一直在看你们,你能回忆一下那个时段你们在说些什么吗?”

萧婷桐看了看周厚手机图片里截屏时间,努力从后往前倒推着时间,很久,才不确定地说道:“其实昨天我们聊的真的都是工作中的琐事,只是在最后快要分别的时候,郑主任才提到,他是瑞成集团脑机融合的志愿者,他目前植入的芯片是最新技术。”

周厚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这就对了,所以这个人有着重大的作案嫌疑。谢谢你,我马上回去,继续调查。”



萧婷桐到达成都的会场后,先去餐厅匆匆吃了一碗面,邻桌的谈话声一声有一声无地飘进了她的耳朵。“郑绾的头皮被割了,这下瑞成集团的新技术要被泄露了吧。”

“有可能,能被破解多少,就要看拿到的人的本事了。”

“你说,大家都是同行,有必要做这么凶残的事吗?”

“哎呀,老兄啊,自古人心难测,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也不是最后一次。”萧婷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说这话的人明显看上去年纪更大一些,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两个人也注意到了萧婷桐,略怔了一下,都低头继续吃饭。萧婷桐却大大方方地朝他们笑了一笑,谁能拒绝这么年轻漂亮的笑容呢,于是,他们也笑了。气氛变得友好起来,萧婷桐索性拿起手中的请柬,朝他们晃了晃。他们会了意,年纪稍长者向萧婷桐抱了抱拳。

萧婷桐心里盘算的是,他们一定知道点儿什么,自已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在房间里收拾好东西,萧婷桐走到饭店的大厅,想出去逛一逛。正在地图前盘算着,碰巧,吃饭时遇到的那两个人也出来了,萧婷桐主动上前打了招呼:“好巧啊,你们也要出去吗?”

年纪稍大的那位老者笑了笑,答道:“是啊,出去看看一位老朋友。”

年纪稍轻的那位则有些戒备:“不不不,就随便转转。”

萧婷桐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容,可怜巴巴地说:“你们出去能不能带上我啊,我第一次来成都,想去外面看看呢,又怕不认得路,回不来。”

其实萧婷桐认路的本领非常强,只要是她走过的路线,即使带她绕个十圈八圈的,她也能顺利地找回原路。上大学时,有一次全班去爬山。那山上分岔路口不断,没多久,大家就走散了。后来,只有萧婷桐在的那一组顺利地及时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山下,其余的同学还有在山上过夜的。最最可惜的是,萧婷桐下山时碰到另一组全是男生的队伍,他们也在找下山的路,却在萧婷桐指出方向之后,露出不屑的神情,义无返顾地踏上了一条他们认为正确的小路。看着他们盲目自信的背影,萧婷桐气儿不打一处来,狠狠地在心里咒他们在山上待一辈子。果不其然,那一组男生迷路了,差点儿真的在山上待一辈子。

然而,即使萧婷桐有再强的认路本领,也改变不了人们的偏见。渐渐的,萧婷桐也不想再辩解什么,甚至有时会故意以此来捉弄别人。眼下,为了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萧婷桐也不介意把自己塑造成路盲。

果然,楚楚可怜的小路盲最能打动人心。年纪稍长的那位男士沉吟了一下,看了看年轻的那位,说道:“行吧,那你跟着我们走,出去转转,到了地方你自己玩,可别走远了,回来时我们再把你带回来。”

萧婷桐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她伸出了手:“那太感谢了,我叫萧婷桐,两位老师好,希望以后继续关照。”年长者也伸出手:“小路你好,我姓陈,他姓顾,都是来开会的,现在要去宽窄巷子会会老朋友。”

宽窄巷子啊,萧婷桐瞬间觉得,示弱当个路盲真的挺好。


宽窄巷子,一条宽巷子,一条窄巷子,打包共生之后,反而成就了一段别样的传奇。

一路闲聊,萧婷桐才得知,郑绾在业内很有影响力,他受伤的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说是引发地震也不为过。

在此以前,脑机融合的接口都是以体外接触,通过神经电的方式联接大脑与外延身体。电脑相当于人脑的延伸,它们之间通过触摸屏、键盘、语音的方式联接。各种可穿戴设备,也都是要在身体上附加一种可以看得到摸得着的物理存在。在人脑中植入芯片,这是很多研究机构都致力于实现的目标。只是他们没有想到,郑绾这样的在业内很有影响力的大咖,居然也会亲自参与实验,并且成为志愿者。

越聊越熟,老陈和小顾被激发起了表达欲,碰到像萧婷桐这样的业内小白又有交流价值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啊。学术大咖们在不同的会议上经常会碰到,彼此间的交流探讨也是常态。然而,由于各自都有着固有的研究方向、方法、理念,以及出于保密的需要,有时候并不能畅快地表达观点。学术界也是一个江湖,在这个江湖里生存下来,搏得声望,有时并不单纯依靠学术水平,高超的情商以及在不同势力间周旋的能力甚至更重要。

相谈甚欢,分别时,老陈甚至有了几分恋恋不舍,很认真地记下了萧婷桐的号码,叮嘱她回来的时候一定要联系他们。

此时,萧婷桐才有了一点儿迷惑,自己非要跟他们出来的目的是什么呢?好像有点儿莫名其妙。定了定神,萧婷桐看到眼前的一片都市霓虹热闹非凡,想到本应是郑绾看到这一切,而且如果是他来的话,就会与老陈和小顾聊得更欢,也许一组整齐的稿件也会就此成形。然而,郑绾此刻还躺在病房里,成了业内议论的谈资。

“你好,能帮我拍张照片吗?”一个干净、羞涩、有礼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萧婷桐循着声音看去,看到一张干净、有点激动又有点儿热望的帅气面孔。

“当然可以啦。”萧婷桐笑着接过那帅气面孔递过来的手机,短短的一瞬,她发现他的手形非常好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不由得盯着多看了两眼。那男生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笑笑地说道:“那个,是拍我的脸,不是拍我的手哦。”

一句话逗个萧婷桐呵呵呵笑了半天。这个男孩子叫苏云清,来成都出差,第一次到宽窄巷子来玩儿。拍了几张照片后,萧婷桐和苏云清索性组成临时小队,一起逛了起来。

到了要分开的时候,萧婷桐突然发现,苏才引是跟自己住在同一家宾馆,她不由得狐疑地看向了苏云清。

夜色之下,苏云清极力掩盖着自己的窘相,眼睛茫然地扫着街上的店铺名称,期期艾艾地说道:“那个,我,我在大堂的时候,听到你们的对话,感觉到有儿不放心,就在你们后面打了个车一起跟过来了。正好,我也没来过。”

这个理由似乎很合理,萧婷桐打算相信了,转念一想,萧婷桐又问道:“那也知道我们主编受伤的事情吧。”提到这件事,苏云清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很不自然地说道:“知道了,很震惊。不过。”说到这儿,苏云清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很坚决地转向了萧婷桐,凝视着她的双眼说道:“那个,说点残忍的话儿,他受伤了我反倒有点儿开心,因为这样我才有缘认识了你。”

萧婷桐被这大胆急切的暗示震晕了,她慌忙躲开了苏云清的目光,一边哈哈笑着说道:“认识我有什么好,是希望我帮你拍个手部的写真集吗?”

在第二天的会场中,萧婷桐惊讶地发现,苏云清居然是某科学院生物物理研究所最年轻的研究员,并做了主旨发言。在台上,他从容不迫、意气风发,深入浅出地讲述了脑机融合在人体延伸、造福残障人员方面的应用前景。

在他看来,技术就是技术,应该服务于人类的需求,补上残缺,通过技术的方式却实现一个公平的大同世界。当前的脑机融合技术正在向着两个方向发展,一个是向着智力上的更强,另一个是身体上的更强。智力上的更强会造成强者愈强,大自然精巧设计的这一套体系在没有尽头的智力发展面前,正在走向崩塌。虽然补救的措施层出不穷,但无一不是制造出了更大更复杂的新的崩塌。从这个方向上看,智力上的更强会使人类使世界陷入毁灭的不归之路。而身体上的更强则会带给人们幸福感。人的一生是短暂的,通过技术的手段让失明的人通过其他的感觉通路恢复对色彩、对光线、对空间的感知能力,让失聪的人恢复听力、辨别声音的音质、强弱以及其中的感情特色,让不能说话的人恢复表达的能力,甚至可以歌唱,让四肢不全的人可以自如地生活,这些对身体的补足可以让一个人的生活更加丰盈,一个家庭更加幸福,一个社会更有完善发展的未来。因此,作为一个科研人员,苏云清选择了让人的身体更强的这条研究路线。

苏云清的一番话引起了萧婷桐的深思,她想到了郑绾那天兴奋的脸,那种由智力突然提升N个量级后得到的发出内心的喜悦是骗不了人的。很显然,如果在会场,郑绾一定会是苏云清的反对者。

一场又一场的主旨发言信息量都很大,极大地开阔了萧婷桐的眼界。置身这个会场,她感到自己如同一个文盲。那个时刻,她倒真的希望自己有个脑机接口,一个芯片植入,自己立刻就可以成为技术大咖,可以更加深入地领悟现场专家们的发言,而不是茫然地左顾右盼。

瑞成集团的人也出现在了会场,他们明显看上去都有些焦急,很多专家围着他们打听郑绾遇害后集团的下一步举措,他们无一例外地微笑着一一打起了太极拳。萧婷桐远远地看着,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没想到,瑞成集团的人先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萧编辑啊,出了这样的事,希望你无论知道什么,都要做到守口如瓶。”

萧婷桐抽出了自己手:“我总得知道为什么吧。”

瑞成集团的赵代表叹了口气说道:“借一步说话。”在酒店的咖啡厅里,赵代表满脸忧色地说道:“瑞成集团是一个非常年轻的集团,自成立起就深耕脑机融合技术,到现在总算有了阶段性的胜利,眼看就可以逐步推广了。郑绾出事了,损失的芯片并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它让人们意识到,自己的人身安全也会受到危胁。而且,一旦出事,我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这个芯片在哪里,你就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这引发的是一场对于人的本体的认知混乱。”

萧婷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我又能做什么呢?”“现在,我们想把这个案子的影响降到最低,希望所有知情的人都能三缄其口。”


回到北京,放下行李,萧婷桐就急着赶到医院去看望郑绾。坐在出租车上,一棵一棵高大的白杨树缓缓地从眼前滑过,在冬天又白又亮的阳光照耀下,散发出懒洋洋的透彻之感。萧婷桐原本焦急的心情,不知不觉地平复了。

郑绾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头上缠着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看到萧婷桐来了,露出了暖暖的一笑,说道:“可算把你盼来了,快来给我讲讲,这次开会有什么收获没有。”

萧婷桐没想到郑绾居然会一上来就询问工作的事情,嗔道:“哎呀,反正综述我肯定会写的,不急不急。你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不只是综述的事儿。”郑绾捂着自己的头轻轻的说道:“你是一个新入行的编辑,在这样的会议上可以认识很多业内的老师,他们无意中说出的一些信息,或许会改变未来行业的发展走向。”他又轻轻摇摇头,叹气道:“不过,行业发展的事情,谁又能真的决定呢,最终都是无数个偶然堆积成的必然罢了。”“又疼了吗?”

“疼已经不疼了,但是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如同做了一场大梦一般,现在梦醒了,我必须要面对我只是个普通人的事实了。”郑绾很失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梦里有多美好,现在我就有多痛苦。”

萧婷桐明白郑绾说的意思是什么,看着他那低垂的裹满纱布的大脑袋,很想去摸一摸,抱一抱。于是,她就走过去轻轻地摸了摸。

郑绾抬起了头,萧婷桐看到他眼眶中隐隐的泪水。

“别伤心了,不就是一块儿芯片吗,再申请植入一块儿不就行了?”萧婷桐还是尽力想要安慰眼前这个失落的病患。

“不只是一块儿芯片。我参与的这个试验已经进行到了第4代,持续了5年。这5年,我并不是简单地从芯片中索取。就像我们用一块移动硬盘,我们读取,也会写入,对不对。这5年,我读了,享受了,但是也把自己的经验和体会写了进去。现在,我失掉了这个芯片,我这5年的成长也相当于没有了。这就相当于你写了5年的小说,突然没有保存,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郑绾的声音低沉,越说头埋得越深。

随着他声音的低落,病房里的阳光似乎也都黯淡了。

萧婷桐感到身上很冷很冷,失去脑芯片的严重后果已经超出了她的想像力和接受范围,无力感沉沉地向她袭来,她难以承受,迫切需要一个支撑。

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萧婷桐浑身无力,倒在床上,不知不觉流出了眼泪。这半年的经历一幕一幕在她眼前划过,她看着自己出了地铁站,从宽阔的大路走到低矮的平房区,看着站在门口迎接她的郑绾成为躺在病床上的绵弱无力的受害者,看着高大上的学术会议上的观点争锋与郑绾那张懊悔失落的脸。她又想到郑绾白天说的“行业发展的事情,谁又能真的决定呢,最终都是无数个偶然堆积成的必然”,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这个行业,也是这无数个偶然中的一个。

不知从哪里来的精神,萧婷桐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打开电脑,调出会议材料,打算今天晚上写出一个综述初稿。

这可不是一个小工程,尤其是对萧婷桐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编辑来说,光是把那些会议材料看明白就花了几个小时。等到萧婷桐困意袭来的时候,她也不过只拉出了大纲而已。

看着眼前堆得乱七八糟的桌子,萧婷桐叹了一口气,无语于它的杂乱,也无奈于自己思路上的杂乱。

这时,手机响了,一条消息跳了出来——连环凶手出现,又一男子被割头皮!

“啊!!!!!”萧婷桐不由得惊叫起来。

差不多的时间,差不多的受伤情况,一望而知,这是郑绾案件的延续。

萧婷桐颤抖着手,哆哆嗦嗦地打开那条消息,很短,“据悉,家住在朝阳区菜口小区的闻朝先生在下班回家路上遇袭。凶手在打晕他后,割掉了闻朝右耳后的头皮。闻朝的受伤情形与上周遇袭的郑**情况极为类似。市公安局的相关人员已赴现场调查相关情况,闻朝已送往医院。”配图只有三张,非常模糊,看上去似乎是调的监控录像截图。

电话又响了,是周厚打来的,萧婷桐有点纳闷,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按下了接听键。“你看到了吗,又有一个人遇袭了,头皮被割。”

“看到了。”萧婷桐不知周厚的用意,只好简短地如实回答道。

“我被抽调到市局负责这个案子,有什么消息,你及时联系我。”没有多余的话,周厚放下了电话。

萧婷桐看着桌子上的稿子,觉得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极限。她站起来,把桌子上所有的纸都扇到了地上,那一个瞬间,她的压力似乎得到了释放。

就在这时,郑绾打来了电话。

“萧婷桐,你看到那条消息没有?”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郑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想,很快还会有人遇袭,我必须见周厚,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

“现在吗?”

“现在。”

听着郑绾语气中的坚定,萧婷桐放下了心头的疑虑,用手扶着额,拨出了周厚的电话。


再从医院回来,萧婷桐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同时,她又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

按郑绾说的,闻朝也是一位脑机融合试验的志愿者,他们是最早开始投身这项事业的。如今,他们接连受到同样的伤害,说明有人蓄意破坏他们的试验。要命的是,在拿到郑绾的脑芯片后,作案人就获得了这几年的他的全部记忆,包括所有试验进展的情况。正是有着这样一份资料,作案人才能精准地找到闻朝,并采取同样的手法取走脑芯片。

换言之,接下来,其他的志愿者都存在危险,这个试验正在被破坏。

当务之急是拿到志愿者名单,保护他们的安全。

瑞成集团想要息事宁人的愿望终究是要落空的。

熬了一夜之后,萧婷桐终于沉沉睡去。梦里,她又回到了热热闹闹的成都,跟苏云清前后脚地走着,路上的人很多,来来往往的都是一张张年轻有着勃勃生气的脸,他们看上去都很像是情侣。苏云清高大挺拔,在这些年轻的身体的簇拥之下,仍然具有卓而不凡的气质。萧婷桐跟在他的身后,只顾欣赏,不知不觉间落后了很远很远,远到那背影逐渐模糊,远到似乎怎么喊他也听不到。

“苏…云…清……”萧婷桐在梦里大声喊着,把自己喊醒了。

她感到一阵心慌意乱,捂住胸口想让心跳平复下来。看了看时间,不过只睡了半个多小时而已,窗外还是沉沉的夜色,无边无际,点缀着无数的星星点点,它们默默地看着这人间的悲欢,看着这颗距离遥远的蓝色星球在漫长的宇宙时间里加速度地在发生着改变,甚至会打破星际间的区隔,往来于浩渺的虚无之中。最远的天边渐渐露出了一丝微光,给人以无限的希望。在那个时刻,萧婷桐望着窗外,感受着隔着玻璃传来的冬日清晨凉意,看着那微光逐渐成长,突然就大亮天下。这个过程让她清晰地又一次回忆起了郑绾的那句话,行业的发展就是无数个偶然组成的必然造就的。

这短暂的寂静的时间让萧婷桐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所处的时代,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中心。虽然她没有参与脑机融合的试验,仅仅只是在碰巧的情况下了解了有这么一件事,碰巧认识了这样一位受害者,碰巧听到了对这个技术发展方向的两个观点。那么,在这样一个大时代下,她一个小小编辑会有着怎样的偶然,又会形成怎样的必然?萧婷桐看着窗外的路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默默地问着自己,未来想要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是希望处于永远没有尽头的智力厮杀之中,还是希望周围都是满足感、幸福感强烈的普通人。

这样想着,萧婷桐突然理解了苏云清的主旨演讲。她急急地打开电脑,开始撰写评论,并且迫不及待地把它发给了苏云清,想听听他的意见。

然而没想到的是,苏云清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足足过了一天多的时间才慢悠悠地回了一个字,好。

看着“好”,萧婷桐的心情却一点儿也不好,她感觉自己的一腔热情完全是表错了情,说是自做多情也不为过。

一气之下,萧婷桐拉黑了苏云清,并暗自下决心,就算以后要约稿,也决不向他张口。

即便如此,写出来的文章总是要发挥它的价值,两天后,萧婷桐把它交给了斯诺,得到了她的连声称赞:“真没想到,你年纪轻,来的时间短,却能想得深,看得远,站得高。不光是立意好,论述也很强,整篇文章读起来很有气势,知道的是你这个嫩妹子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出哪个大咖的手笔呢。不错不错,以后啊,咱们这儿的评论我可就不用发愁啦,太好了太好了。”

萧婷桐不确定斯诺说的是客气话还是她的心里话,但是心里总是受用的,嘴角一直微微弯着,怎么都控制不好角度,想表现得低调内敛一点儿,却怎么也做不到。

看来,斯诺确实很欣赏萧婷桐的文章,一周后,文章就见刊了。

捧着有着自己署名的文章的刊物,婷桐脸上的笑容是真正的无法掩饰的笑容,并且一个字一个字地又读了一遍。已经隔了几天了,婷桐对自己的文章有些陌生,再读的时候,有时会想一想自己这样落笔的原因,有时会感叹于自己用词之精妙。与之伴随的,还有生怕挑出个错字、别字或者标点符号用错的,那将会是一种吃了苍蝇一般的难受。

还沉浸在自己的才华之中,婷桐意外接到了苏云清的电话,他似乎是赔着笑脸在轻声细语:“婷桐啊,我看到你新写的文章了,折服于你的才气之下,震惊了好几天才缓过神来,才发现你把我拉黑了。”

这一番话又把婷桐逗笑了,她本就处于开心的状态中,被苏云清这么一逗,所有的火气都烟消云散了。

苏云清继续说:“为了表达对你的歉意,萧大编辑能不能赏光一起坐坐吃个饭啊,我刚好最近也写了一篇论文,想请大编辑指点指点。”

婷桐被彻底逗笑了:“吃饭可以,指点就算了。”

约好了时间、地点,萧婷桐继续着她的编辑工作。最近编辑部人手较少,每位编辑手上压的稿子都比以前多了很多,投入的时间和精力也都成倍的增加。

编辑这个工作,随着智能时代的到代,其重要性在走向两个极端。一方面,需要好编辑,需要有职业担当的编辑,需要有灵气有想法的编辑。另一方面,再好的编辑也难以在这个行业中获得尊重,既无收入上的尊重,也无尊严上的尊重。在几十年前,一个新编辑入职后,会有一系列的传帮带的成长过程,这个过程既是专业技能的培养,也是对职业精神的不断淬炼。之后还要在独自的出版编辑过程中有着对自我的要求,一直保持着追求最好最精的初心,才能最终成为一个令作者和读者都信得过的优秀编辑。然而,现在由于编辑软件的出现,人人都可以写作了,也似乎人人都可以当编辑。出版机构的效益在下降,每个编辑手上压的工作越来越多,多到不堪重负,多到无暇顾及。所有的定价都在上涨,而书的价钱却是没涨的,二十年前,出一本书的成本差不多是3万元,现在,依然是3万元。一本书的责任编辑,多是刻苦钻研的名校毕业生,有着硕士、博士学位,却渐渐成为要靠出书量来赚取编辑费的计件工了。

因此,苏云清越是对萧婷桐口中恭敬,越是令萧婷桐心中有一种可笑的荒谬之感。她知道他尊敬的是《芯芽》在行业内的地位,而不是刚刚进入《芯芽》的刚刚转正的年轻编辑。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见见总是可以的,何况苏云清在成都的时候还真心实意地帮过自己。这样想着,萧婷桐打开了粉饼盒,认真地补了补口红。

这一晚上,他们聊得很高兴。他们吃的是火锅,对啊,第一次约吃饭如果不知道该吃什么的话,火锅无疑是上上之选,每个人的口味都可以兼顾到,甚至也不用担心出现没话说的情况,因为桌上那些鲜嫩可口的食物就是天然的话题。再无趣的人生里,也必然会有一样吃的东西留存在心底里的最温暖处。

这样的温暖点燃也萧婷桐心底的温柔,她没有拒绝苏云清送她回家的提议,不知不觉,他们在清冷的冬夜里走回了家。没想到,在楼道里,终于忍不住的苏云清一把拉过婷桐,从额头轻轻地吻起了起来,黑暗中,有一种宏大的关乎人类命运的主题把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的身体变得滚烫,迷离的眼神在对方的身体上探索。婷桐的手摩挲着苏云清的头发,他的头发坚硬,一根一根如同毛刺一般,摸上去有些扎手。恍惚间,婷桐突然想起那一次吃饭,自己摸着郑绾的头发,那个触感完全不同。就是在那一天晚上,郑绾遇袭了,自己对郑绾的心动也就到此为止了。忍不住,婷桐的手也摸了摸苏云清的耳后,轻轻地打着圈儿。

激情之中,婷桐手上的触觉无比的敏感,皮肤的每一个纹理此刻在她的指尖都如同一条一条深不可见的沟壑,需要她用尽全力的力气与感觉反复探索,才能攀上某一个纹路的纠缠,然后瞬间再跌入另一个吸力巨大的深谷。

忽然,一种似曾相识的触感让婷桐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很熟悉,又不是那么熟悉,婷桐在自己的脑海中回忆着。苏云清觉察到了婷桐的迟疑,停下来低声地问:“怎么了,是我不好吗?”“不是的,不是的,你非常好,只是,只是,我,我想看看你。”婷桐继续轻抚着云清的耳后,痒着他的心,一边拥吻着挪到墙边,用肩膀撞开了灯。

一条隐隐的疤赫然出现在云清的耳后。

婷桐一惊,一把推开了云清,问道:“你,你是谁,你为什么会有这道疤?”她脸上的红潮未,眼睛里又是惊恐,又是疑惑。

苏云清大口地呼吸着,张开臂膀想要把婷桐再次揽入怀中继续缠绵,却又被婷桐推开。

终于,苏云清坐了下来,坐在台阶上,轻声说道:“因为我,终于还是敌不过自己的贪念。”他一脸自责又落寞,白净细长的手轻轻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又轻轻地滑向了耳后。

看到这个场景,萧婷桐感到很冷很冷,楼道的温度不能支撑她听完苏云清的话,于是,她打开房门,让苏云清坐下来慢慢说。

原来,在苏云清得到郑绾的脑芯片后,发现不仅可以获得以往的初次存储的那些存量知识以后,还可以获得前一位使用者的记忆与经验。他立刻想到,如果拿到瑞成集团创始人陈腾之的脑芯片,那么,关于这个试验的所有内容就都可以为自己所用。于是,他立刻找到了陈腾之,顺利地植入了最新的脑芯片。正是因为云清参与了这个试验,陈腾之才说服了警方暂时先不要追查郑绾被袭案。云清才得以有时间和机会去成都,参加大会。

婷桐吓坏了,不解地问道:“云清,你不是很厌恶这条路线吗,你不是一直致力于发展的是体外肢体的智能吗?是什么改变了你,是什么啊。”

云清淡淡地说:“是对技术的渴望,当我得知这个技术之后,一想到他们的技术中有着可以为我所借鉴的地方,我就不能停下把它们拿过来的念头。就像当我看到你,就忍不住受你吸引,千方百计来到你的身边一样。现在,我做到了,所有志愿者的脑力都汇聚于此。”云清指了指自己的头,这个举动莫名让人看着有些心里发毛。婷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云清继续说道:“现在,我就是体外智能肢体领域的话语权。而在脑机融合领域,我想让它怎么发展,它就怎么发展。也许,在我的有生之年,我都会把它存在这儿。也许,过个几年,我想通了,会动用手上的一切资源加大力度推进。”他的语气渐渐有些失控。

婷桐腾地站了起来,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去伤害闻朝。”

云清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问道:“因为我想得到更多,更多。”

这寒光令婷桐瞬间感受到胆寒,她生起了一种巨大的荒谬感,说道:“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还会继续取脑芯片吗。”

云清的脸上得意地笑着说:“不用我动手了,很快,所有的脑芯片都会自动给我。”

婷桐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曾经那么热心地帮助过自己,也不敢相信他曾意气风发地站在论坛上描述着美好的未来。

看着苏云清脸上的寒意,萧婷桐问道:“然后呢,你拿到所有的脑芯片又会怎么样呢?”

“你知道那么多又有什么用?”苏云清轻蔑地笑着说:“你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别忘了,我有郑绾的记忆,你在编辑部这半年的样子,我全都知道。哦,对了,还得告诉你,郑绾,对你也有好感。呵呵,真是一对苦命的人啊,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

萧婷桐猛地抬起了头,她无法容忍别人这样践踏她的感情,慢慢的,她站起身,一字一顿地说:“苏云清,现在,请你立刻从我的眼前消失。你的脑力或许是这世界上最强的,但是,眼下,此刻,我的意志力也是无限的。”一边说着,萧婷桐把手中的围巾挽紧了,狠狠地盯着苏云清。

苏云清似乎被吓到了,他也站起来,嘲弄地笑着说:“好,我离开。一条围巾,好,我记住了。你一定要记住,这个世界的未来终究要听从我的安排。”

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了,萧婷桐靠在墙边哭着,看着漆黑的屋内,漆黑的窗外,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无望无边无际,紧紧地锁着她。

黑暗中,婷桐拨通了周厚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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