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作为一门学科,常被人冠以“无用之学”的名号。殊不知,若真是“无用之学”,它又何以存在?“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1]。所谓的“无用”也仅仅是在“功用”的前提下来说其“无用”,但有些“用”是不能以“功用之用”来衡量的。凡是存在的事物就一定要有功用之用吗?若按此说来,灵魂是最无用的。按着功用来评定存在的意义,本就是把存在的事物降格了,“凡是存在的事物就要有用,不然就是无用了”这种论调实在是贬低了存在的意义。凡事物之存在,本身是不需要有用的。它存在,就是最大的价值了,而无需以有用无用来衡量它是否有价值或意义。换句话说,历史,即是功用。
“历史之功用,并不在于物质的直接使用”[2]。“不知历史的人,大可以采掘马铃薯,或从牛身上取奶”[3]。以现实的眼光来看,历史自然是无用的。但是历史又确实是有用的,这要从大处、深处、远处来看。杜维运说,从这三点来看,历史有两种境界,一为淑世,二为致用。
淑世其一:拓宽精神领域。历史经由史学家的记载而得以流传下来,尽管有史学家主观因素的影响,不能窥历史之原貌,但也能从各种史料中,慢慢地汇总出当时的情景,形成自己认知的历史。看到了前人之所为、旧时之样貌,其实是拓宽了自己的精神领域,拓展了自己的人生宽度,而当人看得宽广了,人生的高度也随之提高了,这就达到了哲学的境界。这样说来,穿越其实是可行的。这并非是肉体的穿越,而是精神的穿越,人的思维搭载上历史这个时间机器。便可以古今中外尽情遨游了。通过历史,人可以得见自开天辟地以来的所有世纪,在观看过去某一段历史时,在这个时间点,就与当时的人相遇,这种交错时空的相遇实在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是其他学科所不能给予的,这是历史本身就带有的一种特质,是它自诞生起就存在的本质,而历史之美,便存于其中了。这种历史之美,会带人徜徉于卷帙浩繁的书海中,享受到“精神上的解脱,学术上的好奇,以及知识上的享受”[4]。历史常形容为老人,但在这个维度上来说,历史更像是一位诗人,这位诗人于细微之处滋润人生,于灵魂之处美化人生,于深广之处开拓人生,这便是这位诗人的淑世之用了。
淑世其二:启智和明智。历史能拓宽人生的宽度,而拓宽到一定程度时,人就会开始往上走,这就是人生的高度开始增加的时刻了。人生的高度通常来说都是由哲学所界定的,所以说,历史和哲学是不分家的。历史是哲学的浅层表现,哲学是历史的深层表现,二者互为表里,互为一体。历史上的事件,背后总是隐含着当时社会的思潮,这就是所谓“思想其体,事件其用”[5]了。在没有历史之光时,单纯的“知”,并不能生“智”。“历史使人明智”[6],盖因历史当中,包含了许多先哲的思想,又记录着人类由古至今的经验,所以可作为现实的参考。如此说来,历史既是思想本身,又为思想提供了条件,动机与条件成为一体,试问智慧怎能不由此生发?历史是智慧的沃土,但只有在上面播种,才能收获智慧。如研究法国大革命,则不能不提理性主义,由理性主义又可挖掘出启蒙运动,据此向上溯源,可追溯到文艺复兴、古希腊哲学,由此看来,“所有的历史,都是思想史”[7],这句话是有道理的。思想通过历史散发出它的荣光,读史,可以让人清楚当下的思潮的起因,可以一眼看穿,不为浮云与流言所动。但反观当下,喧嚣与骚动充斥在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浮夸成为博眼球的主题,网上的爆文看了许多却仍不知生活的方向,每天看了许多信息,却不知道都看了些什么。这与轻视历史和不读史不无关系。人生中遇到问题,首先要知道这表层的问题反应了哪些自身的问题,而不是一味地找表面问题的解决方案。明确了根本,知晓了“是何”,才能知晓“为何”,继而得到“如何”,这是解决问题、也是寻找人生方向的密钥。另外,历史可助人识前言往行,若不知晓历史,则难免重蹈前人之覆辙,而人的智慧则在于不重蹈覆辙。新生儿降临时对世界的认知,大抵与人类初诞生之际对世界的认知是类同的。人只有通过读史,才能使自身从石器时代慢慢进化到农业时代,再进化到工业时代,乃至现在的信息时代。此为淑世之二用。
淑世其三:促进和平。历史会让人了解自己与国家、国家与国家、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关系。在历史里面,需要抛开自己所有的成见和知识,像当时的人那样去思考,这样就会明白为什么当时的人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就会明白国会制度和自由何以成为了英国人的一切,明白德国何以成为举国同心的国家,就会对当时的人有同理心,带着一种“理解之同情”来看待当时的历史,从而懂得何为宽容。戴上历史的眼镜,看到的就不是浅薄的表象,而是另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这副眼镜能让人看到事件背后的复杂成因,看到宗教狂热之下的悲凉、看到拿破仑做决定的彷徨与无奈、看到土豆引进到英国这件事,又隐藏着未来怎样的风起云涌。现代的国际关系,早已不是以前的零和游戏,就像自由主义会替代重商主义一样,共创双赢的理念也会替代非合作理念。但这不是自然而然就产生的,这需要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相互了解、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了解,而历史恰是构建起友谊之桥的最佳桥梁。若整个世界都融入历史当中,各个国家就有可能放下各自的成见,世界和平可能会因此实现。现在中日韩三国所做的“东亚战争的战争记忆”便是历史在地区和平中起到促进作用的现实例证。构建东亚地区共同的战争记忆,是在把东亚地区融入一个历史共同体当中,如同“希腊”并非是一个地理名词而是一个文化概念一样,“战争记忆”对于东亚地区来说,也是一个文化层面的名词。当这个地区对过去的战争有了一个共同的认识,东亚地区的和平才可能发生。此为淑世之三用。
历史的淑世之境,主要在于精神的世界,它会把人类带到一个更美好的未来,它不着实际,却有作用。而其致用的境界则是配合淑世的境界而来,是一个实际的境界,即既着实际,作用更显。
致用其一:资治。“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8],这句话道出了中国史学家对历史资治的定义。历史是过去的政治,政治是现在的历史。国家在治理中所设置的职位和颁布的条例,无不构成这个国家的历史。在西方的史学传统中,史学家们都知道要从历史中寻去政治轨迹,来规定当代的政治原则。英国近代史学家仍然认为,“文官的训练,要靠历史”[9],不仅英国如此,中国也是如此。历史是政治哲学的渊源,“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馋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其变而不知其权”[10]。所以,若要从政,必先读史;若要成为一名卓越的政治家,则要精于史。历史的资治作用,由此可见。此为致用其一用。
致用其二:历史是国家的血脉传承。国可亡,而历史不可亡。国家没有了,可以根据历史重塑,找回过去的记忆;历史没有了,又该如何塑造、如何找回呢? “国灭史存,古之常道。宜撰全史,令一代君臣事业,不坠于后世”[11],元朝如此,明朝亦如此。“近克元都,得十三朝实录,元虽亡国,事当记载”,明太祖于洪武二年谓廷臣曰。清灭明后,也继承了这种传统。康熙十八年,诏修明史,“当时最熟悉明史的遗民万季野被请至京师,万氏修史二十余年,不署衔,不受俸,与人往来,其自署惟曰布衣万斯同,这是为故国而存史的”[12]。此上皆后世修前史,敌国虽灭,然敌国之史不可灭。国虽亡,但其遗民以存故国历史为己任,是亡国之历史能存留下来的关键。历史的保存,比国家的保存更为重要,这是一代代史官和史学家们所担负的重任,也是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秉笔直书的原因。他们守护的是历史,守护的是国家的血脉,而历史精神也在这代际传承中浮现其样貌。国家之兴亡与历史的关系甚是紧密,可见历史的致用功能如此重要。此为致用之二用。
历史之二境界——淑世与致用,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国家都是根本之用。“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树木的根本确立了,才能枝繁叶茂。貌似无用的屠龙之技,终会在它轰然落地的时刻成为人的强壮根基。人类未来的出路、人类灵魂的疗愈,不在外在,不在虚浮的表面,而在于历史之中,在人的内心之中。“治愈我们的良方并非存于席卷社会风潮的龙卷风,并非存于君主制、贵族制或是民主制,而是在我们低头倾听时所听见的、内心微小的声音。它叩击我们的良知,带领我们去往更深广、更智慧的人性之中。”[13]。在历史中,我们见到微小又深广的人性,见到人类由古发展至今的步履,见到矗立在时间尽头的高山,最后,我们在那里,遇见“先天未画前”的自己。
人类能望到多远的过去,就能走到多远的未来。
历史于我,即为功用。
[1] 黑格尔,《法哲理原理》, 序
[2] 杜维运,《史学方法论》, 297页
[3]Ernst Scott, History and Historical Problem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25, P4
[4] 杜维运,《史学方法论》, 299页
[5] 杜维运,《史学方法论》, 300页
[6] Francis Bacon, Of Studies, 1597
[7] 此为意大利史学家Benedetto Croce (1866-1952)与英国史学家R.G. Collingwood (1889-1943)所倡之说
[8] 戴名世, 南山集, 卷一四,《史论》
[9]A.L. Rowse,The Use of History, Macmillan, 1946, P6
[10]《史记·太史公自序》
[11]《元史·刘秉忠传》
[12] 杜维运,《史学方法论》, 307页
[13] Abraham Cowley, Of Agriculture, 16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