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小鸟的啁啾声一声一声地隐隐传来，节奏上显得单调，是一只落单的它吗？冬季与春季同样在这座城市里交替着出现，迹象往往是在细枝末节上逐渐显现。温陵城里常常得到三月份初才渐次感觉到季节真的在变，最明显的莫过于空气中的湿度，那种潮湿的感觉。只是这样的日子在一般不会久，一旦南下的冷空气重新占据主导，这样的湿态很快就会消散，紧跟着空气重又变得干冷起来，就这样反复地接续出现。初六了，后天就得上福州。这个春节里女儿似乎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跟她说起，她反倒语重心长说道，“你太多心了啦。”听听，这得是几层意思！对于现在的你而言，一个问题似乎不时萦绕，没过几年就真的要退休了。你也感觉到这根本不能说是个问题，如果是，几年前是有机会内退的，又为何要接受被调去福州。那么到底是什么影响了你呢？年龄吗？人们常说年岁一过半百，也就一岁一岁差了。人就是这样，没到那个年龄就不可能感受到这个一年一岁之差到底是差在哪里。自认为身强力壮的自然更喜欢别人夸说道，老当益壮呢。还是工作上的不能遂意呢，还是……？呵呵，咱们得承认真的是岁月不饶人。想过没有，活着本身即是一种见证。走走停停，来了又走了的就鲜有还能回来的，就是这样。这个岁数如果还要自问人生的意义，或是人生需要何种态度，这是不是就算是白活了呢！你啊你，自号章蓑翁，那么你的今日这一场独钓，收获预计几何呢？年轻时问自己，鱼和熊掌你要怎么去选择呢，人总是要倚重于生存生活再来谈追求的啊，何况呢。渐渐地，这样的日子逐渐变得相比于别人而言，就少了很多很多所谓的假日。就这样一晃十几年时光过去，你深刻感悟到一个道理，兼得是不可能的，而是只能学习说服自己，一再告诫自己最终追求的是什么。你前方的那段颇陡的土阶越来越近。从孩提时就走过，到现在，今年是零八年，这都几年过去了呢？五九年那年自己六岁，现今五十五岁，按闽南人的说法可是五十六了，也就是近半个世纪过去了。五十年。那土阶走了又走，年复一年，咱们也算是见证了彼此岁月的老友了。一段再如何坚固的道路，一条在如何修缮的小道，永远都是挡不了那股复归自然的力量。年轻时抬头挺胸看到的视野总是眺向远方而时常忽视眼下，可随着年纪的增加渐渐首先是朝向脚下了。岁月是一定会让我们明白自己的，如果你说没有，那一定是你还沉湎于某种自负或是虚妄不能自拔而已。

        还记得那第一次攀爬这条道的感觉吗？

        是杨梅成熟季里的一天吧，为了吃上它于是在祖父的怂恿下跟着出门去了。循着清源山脉，一路行走，终点是双阳农场。清晨出门傍晚回程，可真算是披星戴月。现在的你是很难想象五九年那会的清源山了。大跃进那会山上的山林大多是被砍伐了，为的就是响应开荒种地。杨梅究竟是长什么样子的呢？阿公讲了又讲，你却是越听越对它的样子模棱起来。你现在再走个三十公里试试看。人啊，就是不能太娇惯。阿公那时都几岁了啊，可是近七十的人了，你看他攀登的步伐。那个小男生跟着阿公的步调，每走一段就要问问，“阿公，杨梅树快到了吗？”为此你的那片天空里渐渐漂浮起一丝丝的阴霾来了。还说呢，还说呢！那个小男孩就这样在心里跟自己较劲。到后来自己爬上树去摘着吃，根本不顾什么才稍稍地粉红，放进嘴里一咬，是不是现在一想到还会嘴巴里就不由要泛起一阵酸意呢。那种酸，酸到咬上一口豆腐都像是在咬着一块没煮透的牛筋似的，酸到你的心里忍俊不住就要发笑。还有那个杨桃，也是一样的酸甜味道。还有，随着日落，山路上行走的人也渐渐稀少，四下复归于自然的静，天色也逐渐昏暗起来。月亮呢？当时除了觉得累压根也没感觉到什么害怕，一路随着阿公走走停停。去的时候是空着，而回来时阿公则是扛着半袋的什么。是什么来着呢？沿路不时的总能遇上个坟冢，稀稀落落的鸟鸣，还有叫唤不停的蝉鸣和蟋蟀声响。空旷的四野里，举目四望，开始看到影影撞撞模糊的影子了。你如果未曾电影见过或听到过什么僵尸啦，鬼啦，从小又亲近自然，你对自然的敬畏就会更多是感觉到自己的渺小。阿公会讲起一些山里的故事。还有，阿公每次歇脚的时候就要卷起一根旱烟，然后神奇地好几次为你从口袋里掏出几颗花生来。阿公说他上过几年私塾，娶阿嬷的那年自己才十七岁，而阿嬷十八，隔年就双双当了爹妈，也就是你的大伯。阿公说听我的曾祖说过，在他还小的时候温陵城里可是下过一场大雪。你还记得挂在祖厝大堂墙上的曾祖母画像吗，一身盛装穿戴还盘着发髻，后来才知道这是传承的习俗，那个年代的闽南阿嬷们都会为自己备置这样一身身后行头。民国抓壮丁那会，阿公毅然决定替大伯去了，他说他不能去，身子骨不怎么样不说还他那一家子好几口小的要靠着他呢，而他自己这边只剩我父亲这一个小孩。阿公常常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就会惋叹，每个人都有怕的时候。听了那么多次，后来才渐渐察觉到，阿公似乎还有什么要说却又忍住没说出来的。阿公说阿嬷也知道这是迫于无奈，阿公还说阿嬷知道后就只是流泪，不说不闹。阿嬷说过阿公走的那年夏天你的曾祖父就病了，请了郎中来瞧，不见好，最后发展到吃不下任何东西，吃了就吐，没几个月就走了。后来在阅读余华《活着》的时候，你那会总会不自觉地联想起阿公也被抓过。现实的就不可能跟小说叙述的一样，那都是艺术的加工，为的都是表达的需要。阿公说他侥幸回来是在隔年秋天。阿嬷则说看到阿公回来，两人站着相视了好几秒，彼此沉默着都没说话。父亲说阿公去当壮丁那年他才十岁，十一岁见到他回来的那天是傍晚，正牵着牛往家里走。家里排行最小的他与大伯的岁差二十年，为此，大伯的大儿子和二女儿都比他还来得年长两岁和一岁。父亲他们兄弟姐妹先后八人，有两个早早夭折，一个送人。对一个农民来说，人生似乎就是看天意。到如今的你这个岁数了，已经是非常清楚，那些没经历过艰苦岁月的年轻人，一见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还自食其力那同情心似乎就要泛滥、愤慨，这个社会是怎么了，大概是子女不孝了。不要仅仅只是见之所见吧，如果你是真的关心起她来了，对她的尊重和适当的亲近攀谈就是最大的关怀。

        老伙计，我又来了。

        你先是右脚踏上跟着左脚接续，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拾级而上。你望着眼前的左右两旁的草木突然想起两句诗来了，自少齐埋于小草，而今渐却出蓬蒿。还有那两句，寻常岂借栽培力，自得天机自长成。真的是这样吗？在所见的大自然里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可其实这应该都还是属于朴素的自然学说。也可以说即是俗话所说万物皆得看天吃饭，这自然是违背了智慧思想的法则。即为法则，那肯定就要对此自然现象进行深入探究，以此来寻获解决之道。你看向右边那株不高的檵木，花苞已是几许抽出了。你自问，什么是思想呢？它的本身就像是一片浩瀚的宇宙，达到无边无际，又同样也可以小到只有一根头发丝的大小，这都完全取决于你对它的训练与把握，也即是一种人生态度。你想过怎样的一种人生呢？水唯能下方成海，山不矜高自及天。人身难得，有如大海中盲龟遇浮木。佛教还讲三世因果，男精女卵是不足以成为人的，还得有个阿赖耶识的种性。老子所讲的自然，两千多年来各家是解了又解，可怎么就没设身处地想过老子身处的那个年代背景呢，还有老子的本意呢。你如果要用现今的眼光去看待，那他就都属于朴素的自然现象学说，取之自然，自然而然，人亦如此，仅此而已。至于后来的道教，那是借古以显今，拿了老庄的名号来显教，以此为自身的教义教法正名。大洋彼岸的西方，几个世纪前的伽利略与开普勒在面对着自然世界时则已深刻领悟，大自然这部书随时为我们开着，为了能够阅读它，我们需要数学知识，因为它是用数学语言写成。现在的人们已重又开始沉思起来，数学是唯一的入门阅读语言吗？

        孩时的那会哪里会去知道这个自然界的奥秘呢，都匮乏，要是能够捧着一本小人书看那就要痴迷不已了。你看着眼前的阶梯，感受着两腿的协调，还有鼻息的加重，不禁自解，这不就是自然吗？东汉的汉哀帝质问当时的尚书仆射郑崇为何门庭若市，郑崇则理直气壮地对回道，臣门如市，臣心如水。你现在要叫我心如止水，我是双脚在动，且山道长而陡，心也是那般地在跳动，欲止还复啊。可即便如此，这总归还是会有个转角或是到头。到了那里你在回头看看这一路走来，是否还会颇多感慨呢。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那会，父亲说他时常要上山来砍柴，这座山里的任何一处他都走过无数。砍了柴还会进城卖给大户人家，都是那几处固定的大宅院。他说那时第一次见到什么叫大家闺秀，什么是女学生，他说他当时简直是吃惊得都不知所措。这样说的时候父亲总会不禁惋叹一笑，可这一切对我这个听者来说却实在不理解，就好像城郊和城区是天然存在鸿沟，而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家只能是远远地观瞻而已。这跟后来的你的生活完全不同，你看着这座城市变化，一变再变，你跟着它的节奏同样在变，甚至在思想上变得比它还来得猛烈，走得也更远。有次你问他道，那时有听说过弘一法师这个人吗？他说这座山里不止住着和尚，还有道士，甚至还有几户是常年隐居在深山里头自力更生，几乎不与人来往。“弘一法师吗，没听说过，也许是见过本人的。”祖父也是同样地说道。这说明当时弘一的名气只是局限在一个很小的圈子里，平常人家是鲜有耳闻的。一个人是身前显赫又或身后传世更好呢，两者皆得是少数的，那是时代的宠儿，大多只能取其一。对于这样的选题，政治人物是个例外。一半是有了。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赫拉克利特则提出，人不能两次走入同一条河流。逝者如斯已，不舍昼夜。所以怎么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呢，一切都在变动中，我已经不是刚才的我了，而是在回忆方才的那个自己。哎呀呀，天大大地大大，那个人儿呀，俊俏得很呐。在哪呢呀在哪呢？她在啊，山的那头呐。于是父亲说他真的就翻过清源山头，到山的另一面去寻获了。可这都只能是当做在说笑吧。母亲说她第一次见到父亲是相亲那次，而父亲则肯定地说不是，而是在这之前就见到过。“那是什么时候呢？”他狡黠一笑，却不回答。母亲哪里接他这茬，说道，“画虎兰。”画上一只老虎让它徜徉在这深山里头，人见人怕，让它称王称霸。待到它啊，长到高头马大，哎呦，我就提把柴刀将它收来呦。这些以前的歌仔调调，现今还能听到唱到毕竟真的少了，反倒是台湾传过来的闽南语歌曲有渐渐流行起来的趋势了。

        那个唱《爱拼才会赢》的是叫什么？

        “我去！”

        你随着这样不禁脱口一句，跟着左脚再一个趔趄，身子很快一个向前倾斜，随后才由于双脚着准地面后的定力勉强将身姿稳住，重新直立起来，跟着站住。这条走过不知多少次的道路，终于还是让你着实狼狈了番，差点就让你来个狗爬式了。二十几年前的你看着她无不一次次摔倒爬起，那股子的韧劲，如若现在还能如此，那样的人生将是大有可为。那么，我为何要为这样一次不小心就心生懊恼呢！你看向那个使你趔趄的地方。你倒是说说，它又有什么特别的呢？呵呵，明明我是我自己分心了，难道还要强加罪责于它吗？那就可笑啦。在年轻个三十岁也许还会骂骂咧咧一番，以此表达自己是无辜，就该对此怨愤，不该有此无妄之灾祸，进而得到一种内心的平衡感来达到回归自我。人人都知道这样子做实在是荒谬，可人人照做。脾性这东西呀！仿佛人本身的高大与一处地面相比，那是有着本质区别，人就高贵于它们，也必将凌驾于它们之上，于是对其的指责又有何错呢！“你自己看，早上刚穿的下午就成这样脏了。”你一想起此就不禁莞尔一笑，跟着重新迈开步伐。如若此刻还有其他人呢，也许我还会不好意思一下吧。人是不该过于好面子的，该脸红就脸红吧，该笑一笑就笑吧。到了十几岁时，她倒是越发重视起自己的着装了，哪里还需要你去督促。于是又变得过分爱惜自己的羽翼了，你又得想法设法、旁敲侧击去说导。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从幼儿到青春，思想的两重天，左边与右边。子思作《中庸》，讲的即是中和调剂，可怎么个调法呢，那就是门功夫了。尧传位于舜，勉，允执厥中。你那么生活和工作中遇上的人与事呢？这些经历都让你明白，所谓调剂几乎都是建立在威信与声望的基础上而言，也就是说一个领导者是什么样的修养，也就预示这他手底下的人员大致都会是什么样的态度。人们常说读死书的人一般缺乏柔韧，俗称书呆子，不懂得人情世故，不懂得事情有时是需要迂回前行，就只认那个死理。你要告诉他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便当场反驳，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关键是执行法律的最终还是人，对它的解读与执行同样是人，人才是本位。而人又有七情六欲，这就关涉到一个道德律，可道德的具体又是什么呢，它是否应该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呢，又有哪些是不变的呢？什么是理念呢，你反过来对他说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就是追求，你只有在追求的道路上才能去更加的接近它。所以人啊，谈素养，那同样又可以是一个天一个地。人啊人，真是一张嘴，一个思想分两边，常常是两个极端。

        一阵清冷山风袭来，你这才感到周身的那股子热劲开始发散出来，应和着你的心劲。予不知从何年起，风吹片云，激起漂泊之思。去年秋，浪迹海滨归来，拂去江上破屋陈旧的蛛网，住到年关。而今又想趁着云霞叆叇的芳春，越过白河关口。仿佛邪魔附身，心烦意乱，好像神佛招引，欲罢不能①。《树上的男爵》②。假如年轻时的我已预知我将在今日徒步的过程中必有此一次惊险的绊到，我今天是否就会多了分警惕，或者至少在穿着上多一分周全呢！你感觉到自己的步调似乎轻盈了不少，说不清是仅仅因为心情的缘故呢，还是因为这样一次的境遇之后身与心更加协调了呢。山峰像是影子，流动不止，变幻不止，无物能保持永恒。坚实的陆地像雾一般消溶，像云一般变形而随风消逝。亚瑟·亨利·哈勒姆的死促成了阿尔弗雷德·丁尼生为悼念挚友而作下一百三十一首短诗，并成集取名《悼念》出版，一举使他跻身维多利亚时代诗人的行列。当代的中国呢，有哪些作诗者是可以称得上诗人的呢？我每走一步，一步，轻拂，鞋子上的浮屠。有僧问，如何是古佛心。从谂禅师答曰，三个婆子排班拜。天命之谓性。告子有云，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六祖慧能做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弘忍见此偈便心下决定付与衣钵。

        净洗浓妆为阿谁，子规声里劝人归。

        百花落尽啼无尽，更向乱峰深处啼③。

        那个在你孩时带领着你攀爬翻越这座山峰的老人，倔强的不服老的老人家，有一天也开始感到自己的步伐慢了，视力也越发不行了，一旦遇上多变的天气还得贴上那黏糊糊的祛湿膏药。要是他能活到这座山开始进山也得收起费来了，会是怎样的感慨万千呢。后来的父亲同样踏上他父亲走过的路，一年一年，而你却本能地感觉到两者之间存在的差距。而你与父亲的差距呢？此时的你犹如以前的他，他，他，一代又一代，数落起渊源来总之不是或东或西，就是或南或北。你往北一直追溯，紧跟着旧时的官道，行走在山间小道上，也许还得多少担心猛禽的袭扰呢。旧时如果你站在朝天门上望着远处，看见的尽是什么呢？想想都可以肯定是田舍池塘与稀稀落落的林木还有通衢的大道，在远呢，即是深翠的山色环绕。如果旧时典籍记载的无误，那时的山高是一定高于现今的，只不过是因为历代对山林的开采，就被削去了不少。阿公和阿嬷说过他们走得最远的地方是哪里吗？阿公说当壮丁那会去过江西和浙江，而阿嬷呢？阿嬷有离开过这片土地过吗？你所记得的那个她是什么模样的呢？除了老人家习以为常的爱唠叨，还有什么呢？你还记得那时的你被安排拾稻穗，而阿嬷汗流浃背正割着稻谷。那时的稻田里有水蛭，从来都是不知不觉就被附上，可多数人都是习以为常。你还拈起它，把玩，折腾，看着它在烈日下渐渐萎缩，心里还埋怨，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翘辫子了啊。一到了煮起花生的时候，你那个迫不及待的神情，而阿嬷习惯放盐，阿公则喜欢自然的味道。母亲与祖母争执起来，过后，你记得一次听到祖父坚决说道，“分家”。你听到这样一个词汇就知道是什么不好预兆，可之后，当你依然如故得到祖父母的疼爱，你渐渐感到，似乎也没什么。年轻时的史蒂芬·霍金看到自己年纪轻轻就被医生判了死刑，本来已是心灰意冷，却由于偶然而遇上了爱情，一下子突然转变过来，告诫自己非但不能死，还得有份工作来养家糊口，这一下子反倒还多活了个几十年。看看，人就是得为什么而活，这便是人拥有思想后，无论你是知晓还是后知后觉，亦或是被岁月裹挟，你的人生逃避不过的颠扑不破法则。你还记得阿嬷为此无意间说过的一句话，“生活呀。”现在的你回想起这样一句话，倍感力量，还有种透彻与领悟。生活中的艺术家。比起阿嬷的人生艺术，母亲啦还有婶啦，伯母啦，姨啦，姑啦，你所知道的每个同宗同族长辈还有年长外戚，没有一个能像她这般释怀和通透的。生活的俘虏。因为城市的存在而有了市民这样一个群体，因此又使得其中的部分人产生了一种负面效应，叫市侩。生活中的斤斤计较，千般算计，你来我往无利不往。日子嘛，过出来的。而世界嘛，四角的天空，边际。

        “日入西，梦幻空花能几久。

        百岁光阴二分过，茫茫无限途中走。

        告禅人，早回首，莫待春风动杨柳！④”

        “还有，还有……”

        一九七九年春天里的一日清晨，你与贺年边走边说地行走在这座山里。那个早晨的山上越往上就越发感到雾气缭绕。就在这样的云雾里，你们听到一阵说笑声音，有几个男声有几个女声，像是在喧闹或是在议论。你们逐渐接近声音的出处，听得也更清楚了。当你走，也只是走，仿佛历历在目。眼前的清晰，事实的朦胧，好像是我在编故事般了。轮廓。你只是隐隐约约看到其中一个女生模样的身影，你提醒他道，他则与你一起望去，凝望，跟着兴叹道，“太模糊了。”能让你们看不清对方的雾气得有多重呢！“只是看是不够的。艺术家必须进入物体之内，与它融而为一，去同它一道感受。”你记住了这句话，还有这样一个女声。他不禁疑惑地向你小声问道，“他们是在议论什么吗？”你知道吗？即便是接近三十年过去，你还是不能说就妄断知晓。如果这雾是迷障，它是遮蔽了什么，还是掩盖了什么呢？你现在还是会偶然触景生情地回想起这句话，并想象在当时说这样一句话的女声的音容笑貌。佛家讲痴，也许我这就算是一个执迷了。快到头了。在回首。老伙计，咱们下次再见。于是，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说和动一念想当然是来得轻巧。”

        瞧瞧，徐志摩可是放下了？上帝一听跛脚的拜伦歌唱，不禁就偷偷化身为一只杜鹃藏身枝上听到。而拜伦却常常心中怨愤，真是不公，为何我是天生跛脚。这时的上帝却对此念头不禁惋叹一笑，咳，这孩子不知足啊。让你换，你愿意一生平庸！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常常都是这样。玛格丽特·米切尔的一生只写了一本《飘》。西蒙·伏波娃一生躬身女权，你会曾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女汉子还是照旧缠绵悱恻于某一男子。在想想，一生寻寻觅觅，最爱吗，不知道，人生嘛，过着呐。要说苦，那还有乐，要说人间不值，那是白活了。一日，街上行走，偶见一位女童兴高采烈地边奔边走，而后面的母亲不时长叮短嘱。于是，这位女汉子不禁释怀，自问，我真的都体验过了？咱们的袁枚，这位清代的散文家兼诗人，爱干净那可是出了名。才子钟情佳人，这不天经地义。就是这样，这位才子在某怡红院遇上了红颜，于是三杯下肚，春宵一刻，但不，偏偏得让这位女子洗了一次还不够，那再洗，还不够，洗啊洗，总感觉还是不能够干净。最后，天亮啦，兴致消去，各自归去。要说这文人的趣闻八卦，那真是太多太多啦。噢，你个藏不住话的大嘴巴。河东狮算不算是个大嗓门呢。

        杨花还梦，春光谁主？

        晴空觅个颠狂处。

        尤云殢雨，有时候，贴天飞，只恐怕，捉他不住⑤。

        一九八零年，时隔一年有余，你走过去年听闻议论的地方，视野与今日相当，却是让你心生缱绻不已。好像那日清晨的雾气还在心头萦绕，久久不愿消去。你在隔日再次走过，带着一种期待，你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在念想着什么。能同时在某个地点时隔一日同时出现，那是缘分。对于年轻人而言，太难，那不过是一处临时的住脚休憩地点。何况依当日情形，也许不过是兴致所起的一时起兴结伴游玩。还可能是……吧！庭前的叶子飞落，几棵树，两三花圃，地上的叶片慢悠悠地腾步。何曾想它前方再添新叶，一片，渐次，跟着还又四五，还就。你边走边瞅过路旁的臭草，马樱丹，在它们之间还有一株正在抽出新枝和新绿的藤蔓。听人说起山下是准备新建一个道观来着。在闽南人眼里，民间盛行的道教是有过于佛教。鬼神之说呢，至今各地还是有着神婆。在这种混杂在物质文明进步和精神需求之间的鬼神乱力，人们是怎么做到一边享受科学技术，而又一边相信有鬼的呢！这如果是在祖父母那个年代，我相信这样的市场是有它存在的必然，而现在，只是让人感到惋叹。局限。又或心态。我要是把路旁的小草拔出，是否还得担心它的报复。被牛吃进肚子里的草呀发酵啦，跟着牛就是四条腿一蹬，掰掰。你可得当心吃进肚子里的西瓜子，要发芽咧。什么，有人能听到逝者口述之言！哎呦，你应该问问她，明天彩票的开奖号码呀。减个十年寿算得上什么，没钱人比鬼还难。然后在拿钱贿赂贿赂她，孙子一定要上清华。随后聊聊家常攀攀关系，亲切问起，您的儿孙哪里高就哪。前方的分岔路口渐渐接近。

        “今天是要向左还是右呢？”

        有多少次是来的路上已经决定好，又有几次是临时的变卦呢。青原惟信禅师语录有云，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与镜知闲谈，问何为禅，他则答曰，禅，人生之道的一种设想。你追问，这样吗？他一个击掌示意，回道，了了。那就左吧。年轻时的朋友，一到中年还有几何。那伙兴冲冲行走在田间小道上的孩童，顶着当空烈阳，你一言我一语，为的是分配好各自职责，别到时让鱼儿又给跑了。出现了一条水蛇，跟着捡起沙土石块追着打。大胆的魏阳用随身的小刀剖开了它的皮囊，取出蛇胆，在你们几个的面前演示起生吞。“还有蜂蛹也是能吃的咧。”拨浪鼓的声响远远传来，这次是卖什么呢？“我们要去看电影。”到了后来，一再感到心里总是缺少了什么。在八一年的初夏，你的转角来到，进入了邮电，通过介绍认识了她。

        “你好，魏霁。”

        “我叫许瑛。”

        现在回想起当时当刻的对答，自己与她的神情，除了羞涩和生硬，你还能察觉出什么呢？那么多年了，时光早已将这段影像弄得斑驳起来了。她说她家在南门，你则说自己出生于北郊。“武斗那会那么那么多人聚集在南门那场面。”还有时常在中山公园的集会。那会镜知大概是有感而发，感叹说道，“那年月的出家人也难，服从组织安排，集会上还得挂个牌子于胸前，站在台上自我批评检讨。”你那句那时怎么不还俗呢本来呼之欲出，但最后还是忍住。还记得你突然一下子怔住的那刻吗，感到不可思议，发现自己怎么在这样一刻跟她在被窝里数起星星来了。你对她讲起柳下惠的典故，她则说看萧红的《呼兰河传》到悲情处就不觉潸然泪下了，还讲了又讲城里发生的街里趣事。就这样吗。瑞典的极光之夜吗，还是亚马逊雨林的探险呢？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君子不器。诸葛武侯《诫子书》曰，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俗话说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话都只是说一半，而下半句就得你自己去参，可能是一个词叫做同化，又或相投，两个字的差距，截然不同的境遇。前方又是一段陡坡。石阶好过土墩吧，拾级走起来好了不知多少。

        ①出自日本江户时代前期俳谐师松尾芭蕉游历作品集《奥州小道》。

        ②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代表作。

        ③出自唐末洞山良价禅师诗偈《功勋五位颂》。

        ④出自北宋释善清《偈五首·其四》。

        ⑤出自明末清初女诗人柳如是《声声令·咏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