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回家前，给老爸挂了专家号，准备复查肿瘤。

小妹突然说要回家探望，正好开车回家，复查的事情就由小妹两口子去办了，他们连续跑了三天石家庄，预约检查，检查，拿报告，每次路上开车都要三个多小时，依然那么不流畅，但在疫情过后的现在，能正常就诊已经觉得很好了。

回到家，老爸经常坐在电动轮椅上，偶尔也能拄着拐杖走二十来米，比手术后稳了很多，虽然仍然不平衡。

核磁报告是我回家的第二天出来的，小妹早上五点就坐车去取报告，我们则在家提心吊胆的，害怕再次出现去年复发的坏消息，可怕的不知所措的感觉仍然历历在目。中午午饭后，电话先打到老妈那，老妈喜笑颜开，说：“好转啦？杨医生看了吗？确实是好转了吗？”老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微信看到报告图片，我才相信。虽然内心明白，肿瘤速度是被遏制了，但是这种状态能保持多久，很难说。以往乐观的心态，再次复发时让我们吃尽了苦头。

这都是老妈十个月来坚持每天熬中药的成果啊，真心不容易啊，我们几个仿佛都看到了生活重新燃起的光亮。当小妹和妹夫拿着结果给老爸看时，老爸扒拉这低垂的眼皮，拿着巨大号放大镜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含糊的说了句：“啊，我看不清，知道了。”

与我们的喜形于色相比，老爸漠然的态度，让我们不得不再次跟他强调和解释，我甚至夸张的开玩笑说，“复查结果这么好，今年我都不来看你了。”老爸笑了笑，算是打消了一些疑虑，但这只是冰山一角吧。

回家的几天，老妈说老爸表现还不错，偶尔有欢喜模样了，老妈因此还在厨房里一边熬中药一边哼起了歌。我的感受却不是如此，一言难尽。

期间，宽慰老爸时，跟老爸冲突了好几次。老爸一直为三十年前他们老姐弟几个的旧恩怨与姑姑耿耿于怀，其实，五年前姑姑与他已经重归于好了。现在他见到故人就重提往事，还痛哭流涕坚信对方就是坏人。老爸去年手术时姑姑在北京疫区，一天十来个电话关心问候，听得出是真的关心，老爸却认为人家是想看看他死了没？但凡我们说一点不同意见和看法，他就跟我们急青筋暴起歇斯底里的那种，大家为了他的身体，只好忍着，憋着，长久下去，真不是办法。

29号半夜我凌晨到家，没说几句话，老爸就说要立遗嘱的事情，刻不容缓的样子，老妈说先让孩子睡一会儿，出差那么久都没好好休息，我答应了第二天叫堂哥过来立遗嘱，这才作罢。第二天复查结果出来之前，老妈还拉我到厨房偷偷说，要不要给老爸先买一套寿衣啊？每次老妈和我单独在一起几分钟，老爸就担心我们在讲什么悄悄话瞒着他，所以，我不让老妈多讲，直接生气的打断，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其实，老爸立遗嘱和老妈提前买寿衣，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如果大家都是心平气和极其理智的状态下，都可以被理解。但是，目前的状态，并非如此。

在家休息一天，老爸老是抱怨视力不好，听力不好，要去看医生，老妈的态度是不要再去看了，怕浪费钱，几个家庭都过不了了，她觉得现在每天吃着中药就已经很好了。我坚持给老爸挂了市医院的专家号，第四天一大早就租车带老爸老妈去看病，老爸很开心，很积极的准备着。路上遇到的司机，竟然是老爸高中同年级不同班的同学，一路上相聊甚欢，境遇相似身体状况却完全不同。

在医院里，轮到我们看医生的时候，老妈建议老爸把拐杖给她保管，让老爸扶着桌子慢慢坐下，老爸不同意，老妈又说了一遍，老爸就当着众人和医生的面，大声怒斥老妈，极小的一件事，稍不顺他心意就爆发，我在现场愣了下，赶紧圆场。同一天老爸因为小事在医院脾气爆发了不止三次，一次因为豆浆的杯子，一次因为老妈劝他多吃一个小笼包，一次因为老妈去看体检进度跟他说了他没听见。都是小事，但是往往让人难过的也都是生活的小事，说好的劫后余生的“幸福”呢？很难想象，平时老妈的日子是怎样过来的。

老爸的心理很矛盾，一方面跟老妈吵架时放狠话“我一个快死的人了，还怕你吗？”，一方面又很渴望继续求医吃药。对身边的人既依赖，又不断的试探“折磨”。他拒绝任何爱好，连大妹每天跟他分享新生儿的成长情况，他都不开心抬眼看看，推说自己视力不好看不见，却又每天看手机上家里燃气走了多少钱，每天跟老妈念叨昨天又花了多少钱。

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要过问，如果不听他的建议，就反复跟你说很多遍，解释无效，拖延只会让他更惦记，做事的过程他还不放心，要在旁边指挥监督，我们其他人只要提供手和脚就好，嘴巴和大脑都是多余的。顺着就好，老爸也反复提及爷爷年老的时候当家做主，他多么顺着爷爷的意愿，明知道是亏钱赔本，多么不容易。我跟老爸温和的谈过，孝顺不能愚孝，不对的要跟老人家说清楚。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医生可以治好身体上的毛病，心理的病态却束手无策，如果病人自己不主动调节和接收别人的建议。我想，老爸的“病人心态”，也许是制约他目前身体康复最大的障碍吧。每天都有亲友前去探望，连长辈们的话，老爸也听不进去，说着说着就跟人家脸红脖子粗了，觉得人家不站在他这一边说话一定别有用心。每天看的视频都是“人不如狼，狼更有心”“社会险恶，人心险恶”之类的，还要放给我们看。尽管我提前学习了心理咨询师，面对老爸的状况，我依然无能为力，几乎每一天都在宽慰老爸，可是收效甚微。

临走的一天，跟老爸约定，不要总看到生活中不好的人和事，要多找找生活中好的开心的小事，约定好每周一发送上一周开心的一件小事。第一周老爸发来了老家小院阳光普照小鸟啁啾的视频，视频中我送给老爸的小狗欢快的打着滚，很是温馨。那一刻，我突然好感动，感觉老爸阴暗的内心开了一个小口，些许光亮透了进去。第二周，多次提醒下老爸才发来了一个照片，就是当下老妈干活的普通场景，敷衍，很是敷衍。

作为一个正常人，一点点丧失身体的功能，可能还好接受，突然之间行动不便，视力不好，并不会觉得因为两次手术捡回来一条命，多么庆幸。

也许这才是真实的写照吧，可惜印象中可以幽默的谈天说地的老爸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