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我们高三。
那个时候,学校每周放假一天半,寄宿生大多不回家,白天要么睡觉、逛街;要么踢足球,打乒乓球。周六的晚上,有的去看电影、有的去看录像。而我的最爱是打桌球,县图书馆里有几个桌球台子,到了周末就被我们几个包了场。
那个时候,很少用成本的复习书,教材上满满的都是学习笔记。课桌里除了课本外,还有各种小说和老师们亲手刻的油印资料。同学们成绩参差不一,没有人想过要补课。
高考之前,我很少想象读大学的情景,家族里没有一个大学生,只有一个听说读过黄浦军校的叔爷爷,却随蒋介石逃去了台湾。
高考之前,我倒不止一次策划过自己落榜后的生活。想象过如何把家门口的那一亩三分地打桩拉网养鸡。前年,队上终于出现了一个年轻人,田里养鱼,山上养鸡,做着我二十多年前没做成的梦。
高考如期而至。7月8、9、10号,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我们在考场里挥汗如雨。三天共考五科,理科生考语数外物化,文科生考语数外政史。每科各150分,总分750。分配考场时,我被安排在自己的教室里。高考时,没有监控器、安检仪、屏蔽器、身份证验证机等先进设备,我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没有紧张感,就像在参加一次期终考试。
高考结束后,立马估分填志愿。好友李林为人低调,估分特别保守,他根据估分报考了中国人民大学。分数出来,我们才知他成绩好得吓人,全省排名第九,却不得不和北大清华说拜拜!如果哪个北大清华学生在他面前神气,我一定会像阿Q一样警告他:“我们先前一一比你阔得多了!”几年后,他考上了清华大学的MBA研究生。
我们估完分,班主任发哥(我们的爱称)给我们一张填志愿的草表,让我们回家和父母商量填志愿,第二天到校再填正表。
我家离学校直线距离并不远,天气好的时候,可以从学校植物园望到我家屋后连绵起伏的麓山。但是在这不远的距离里,却横亘着两条河:一曰澧水,一曰道河。河把路变得曲折往复,路程便成倍增长。为图方便,估分的当晚我就住在澧水对岸刘市的大姑婆家里。
刘市街道不长,却很繁华。大姑婆家的房子是一栋两三层的小洋楼,有一个后院,里面种有各种花草。可惜98年一场大水,十里坪溃垸,倒口正对着大姑婆家,把小洋楼冲得一片砖瓦都不留,大姑婆两老各抱了一块棺材盖板,在洪水中漂浮了一夜,才躲过一劫。
那个时候填志愿,没有电脑,更不用说手机。我没和父母商量,随便选了几个学校,随便选了几个专业。其实,随便和不随便在结果上也许没有区别。
第二天早晨,我一觉睡到自然醒,我吃过大姑婆给我打的三个荷包蛋,便骑着一辆破单车晃晃悠悠到了学校。一进校门,碰到一个同学说:“你才来呀,都快到十一点了,班主任正在等你。还有几个同学等你好久,都走了。”我心里一惊,急忙跑进教室。教室里,空空荡荡,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发哥一个人坐在讲台上,焦急地望着门口,见我进来,喜出望外:“快点,只差你一个人了。”我急忙拿过志愿正表,用铅笔飞快地涂了几个学校和专业的代码后交了上去,就像涂一张英语答题卡一样简单。当时哪里知道,这一张匆匆忙忙填涂的纸竟然决定了我今后的人生方向,至少使我回家养鸡的美梦成空。
出了教室,我骑着自行车飞驰,终于在街上碰到一个同学。两个人花八块钱买了一个大西瓜,没有水果刀,我用拳头捶开,两人坐在绿树成阴的校道边上分着吃了,吃得满脸都是西瓜穰。西瓜是自然熟的,那时候的人还不够聪明,还没有进化到在西瓜里注射甜蜜素和红药水。但是瓜穰依然很红,沙沙的感觉,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西瓜,没有之一。
高考揭晓,我幸运地上了本科线,上了一个不好不坏的大学。“福兮祸所伏, 祸兮福所倚”。多年后,我又觉得当年考上大学也是一种不幸。我错过了世间无数美好的事情,包括我做了无数次的养鸡梦。我还被弄丢了农村户口,没有了田地,成了一名光屁股坐轿的老师。
18年来,我感受着教育的风吹草动。教育产业化、素质教育、减负、循环教材⋯⋯一个个高大上的名字横空出现、闪亮登场。教育变得更好了吗?人人心中自有答案。
记得班上曾有这样一个学生,成绩很好又非常听话,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却无缘无故害怕考试,以至害怕到不想读书,上课时胡思乱想。我安慰她,如果把亲情、生命、健康、高考等很多词语放在一起时,考试就成了最没有价值的东西,大学成了最没有意义的地方。它并不能决定我们将来过得更好,或者更坏。她半信半疑。
我无能为力,一想起她,心中就非常难受,想要逃离,却无路可走。每一届里都有这样的学生。澧县籍的中国工程院院士张尧学说:“以前上不上大学,是截然不同的人生。现在上不上大学,是截然不同的路。”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路!
黄昏时,站在兰江闸上,我看到了一轮红日从天上掉下来,落在了浩淼无边的澧水河里。澧水向东流去,一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