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
父亲生于民国三十四年,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跟着爷爷奶奶到处流浪,靠爷爷弹棉花维持生计。
那时候,qiong人娶亲嫁女也难得添置一床棉絮,只有di主fu农家有请雇爷爷的需要。而他们,又是一群把bo削当成日常习惯的人,爷爷干完活,不给钱,被扫地出门是常有的事。父亲跟着爷爷奶奶吃不饱穿不暖,三九寒冬住在破窑洞里。
父亲从来不提过去,也不希望我们知道得太多。
小时候,夏夜里,村里人都去稻场上纳凉,为了管住自己的孩子不乱跑,大人们就跟他们讲自己小时候的事。那些事就跟村里放过的无声黑白电影里一样,有he心的地主bo削穷人,qiong人们吃不上饭,就挖野菜充饥,野菜吃完了,吃草根,草根吃完了吃树皮,一家人穷得合穿一件衣裤,最悲惨是ri本gui子进村大sao荡。
大人们用自己经历的苦难去教育孩子,让孩子珍惜当下的盛世太平和吃喝无忧的幸福生活,应该是一件有意义的事。父亲却不认同。只要听到有人讲,他都会低沉的呵斥:“陈年烂谷子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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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苦难生活中走过来的父亲,一次学堂也没有上,却当过司机,做过财务,还当过乡长。母亲说:
“那时候搞nong业学da寨,修水库,改农田,扩公路,哪一样他没带头过?那个烟包地水库,开始修的时候,他就带头去,一修就是几个月不回家。二伯说,去烟包地水库的路上,e死的人多得很,晚上从烟包地水库回来,一路踩的都是si人,鬼晓得他在外面是怎么过的!还有村后面的抽水机站,也是他带头搞起来的。”
母亲话中带怨,不理解父亲。但父亲的心思天日可鉴,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庆贺he暗社会的离去,甘愿成为xin社会的一块铺路石!
父亲因为表现突出,被意外地荣升为乡长。这么大的荣耀突然降临到父亲的头上,让他膨胀得上了天。母亲说:
“人家当乡长的,就坐在乡广播站传达一下上面的指示。他不同,整天戴着一副墨镜,像疯狗一样全乡乱蹿,今天跟这个小队长争,说田修得不够快,明天跟那个小队长吵,说路修得不够宽。”
“那时家家粮食不宽裕,干部下乡不能乱派饭,他倒好,走到哪里派到哪里,还专门派到那些长得漂亮的女人家,别人说他作风bu正派,乡长没当几个月,就被人家告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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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下子从云端跌落到地上,大家都以为他从此会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但回家没几天,他又出去了。
父亲再回家时,身后跟着几位外地的商客。父亲白天带他们出去,晚上又带他们回来,学着他们的腔调,跟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有时轻言细语,有时又大吵了起来。母亲说,父亲在跟他们在谈买卖。
商客住了一段时间后走了。母亲暗暗祈祷,希望这闹哄哄的日子不要再回来。
母亲的祈祷或许少了些虔诚,没有感化到上帝,没过几天,客商又卷土重来,而且是有备而来。
父亲满脸红光地接过他们的铺盖,送到用木板铺盖的楼上,然后跟他们一起,一趟一趟地往家里拖着用麻布袋装得鼓鼓的茶叶包,塞进父亲早已腾空的小房里。茶叶包拖完后,父亲又逐个地打开,从每包里面抓出一小撮,先闻闻,然后放进早已预备好了玻璃杯中冲泡。过一会儿,把泡着茶叶的玻璃杯对着亮光端详,那专注的神情,好像在看久别的儿女一样。
等一切安顿妥当后,父亲留一位商客在家里守着,自己和另外两位商客带着茶叶样品,每天早出晚归地奔波在外。
但辛苦忙碌没有给父亲他们带来好运气。商客见茶叶卖不出去,整天阴沉着脸。父亲的脸上也写着深深的无奈。他跟商客商量,先把茶叶赊出去,等秋后再来收账。客商不同意,跟父亲争吵起来。只是,他们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因为父亲及时改变推销的手段,来家里买茶叶的人越来越多。茶叶卖完了,客商们卷铺盖回家,等秋收后再来收帐。
父亲的第一批生意做得不算成功。但这并没有给他的心里带来什么负担。客商走后不久,父亲又出了趟远门。等他回来时,带回两车粉条。粉条卖完后,又是卖毛竹,沙树……
父亲所做的事,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但他做了,并且越做越有经验。我们家的生活也日渐好过起来,再也不像别人家一样,吃了今天愁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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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一个善于动脑筋,一直走在形势潮流前面的人。
七十年代末,土地承bao到户,各行各业也实行了承bao制,父亲承bao了大队的一辆拖拉机,搞起了运输。
那时的运输业不是很发达,全乡的日常运输全靠拖拉机来完成,用拖拉机取亲接媳妇成了一种奢侈的操办,父亲人脉广,会揽活,所以生意一直都是全乡最好的。
看父亲赚了钱,把家里的日子过得火红,一些熟人和亲戚就让自己的孩子来跟父亲学开拖拉机。父亲也不推辞,都答应了下来。后来开拖拉机搞运输的人多了,生意不好,父亲就结束了自己的运输生涯,承包了小队用柴油机带动的粮食加工。
随着电力业的飞速发展,村村通电,家家通电,父亲又有了新的想法,淘汰掉柴油机带动的粮食加工,换作电动机带动的。这想法,全乡除了父亲,没有人敢想。因为需要自己出钱拉三相电。从大队拉三相电到村里要走1000米,最少也得两千元。
两百元在当时当地就是一笔大数目,两千元在别人的眼里有点天方夜谭。父亲跟家人商量后,来回奔波了一段时间。突然有一天,我家的亲戚,凡是壮劳力,都来了,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卷卷很粗的电线,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乡里的几位电工师傅。
父亲成了全乡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办起了全乡第一家电动机带动的粮食加工。这其中虽然少不了大家的帮忙。但父亲是有先见之明的。在他的带动下,电动机带动的粮食加工,如雨后春笋般地在全乡各小队里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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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父亲依然好强。为了让自己的家境比别人家强,为了让哥哥能安心地在外挣钱,年过七旬的父亲帮助嫂嫂承担了一家老小五口人的农活,冬不怕寒、夏不怕暑,任劳任怨地劳作。
母亲说:
“你说他傻不傻,去年就说胃不好,让他去检查,他说用那冤枉钱干啥?”
“六月三伏天收割稻子,他总是吃不下,人已瘦得不成人样,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他还在挑稻禾。我叫他别挑,请个人挑,他不愿意。我说那就捆小点,我帮他挑,他还发脾气。”
“年轻的时候没看他这样做过,老了老了却像头牛一样地做,做哇做哇-----,好了,倒下了。”
从nu隶到将军不易,但从将军到nu隶更难。我的父亲曾经那么不可一世地风光过,到晚年却是这样地活着。而我,因为忙于自己的生计,一直漂泊在外,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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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因为实在撑不下去,才让嫂嫂带他去检查。检查的结果是喷门癌晚期。
我从二姐那里得知这个消息时,无法相信,也无法接收。因为春节回家,父亲的身体还很健壮,大雪天里,他还为哥哥家串井的事来回地奔波。时隔不久,我的父亲却不行了。我不停地给大姐、三姐打电话,她们没有肯定,也不否认,说在带父亲看中医。再隔几日,大姐在电话中说,父亲吃了中药后,病情有所好转,又能进食了。那时,我几乎相信医学的奇迹会发生在父亲的身上,心里感到无限的慰藉。但又过几日,大姐打电话来说父亲想我了。
大姐的话让我感到很不安。我是在父亲倒床三周后见到父亲的。看他已瘦得不成形的样子,我嚎啕大哭,无法表达我内心的那种无奈、无助和心痛。父亲吃力地睁开双眼,声音微弱地对我说:
“别哭,放坚强些,我不想看到你哭。”
父亲叫我别哭时,自己的眼角却溢出了泪花,让我更加的心痛,恨自己的医学知识短浅,没有妙手回春之术。
为了让父亲活得更长久一些,在他清醒的时候,我会给他讲一些高兴的事,还买了很喜庆的被套给他换上,希望他有个好心情,激发他的求生欲,让奇迹出现。但父亲终究还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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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父亲没有要吃要喝,每次问他,他都摇着头。晚饭前,三姐夫来了,他和哥进房看他时,父亲说:
“竹已拖不动我了,拖不动了。”
在我照料父亲的几天里,每次我扶父亲坐起来时,因为力气小,拖不动,都是他拼尽全身的力气,用双手撑着床板,才帮着我让他坐起来的。父亲喊出这么一句话,是在暗示着我们:他已经不行了,放弃了,不想再支撑了。
父亲走前精神格外地好,人也十分清醒,侄儿下晚自习回来,他让母亲去给侄儿弄点吃的,等十二的钟声响过,说不行就不行了。他走得平静,先环顾我们一圈,然后呆望着坐在门口的母亲,像枯竭的油灯一样渐渐没有了气息。
我知道父亲临走时的意思,他是在担心母亲以后的生活,恳求我们在他走后,好好地照顾她。母亲说,父亲倒床后,跟她说过无数次对不起,向她表达那些年抛家不顾的歉意。
一直接受不了父亲突然挥刀断臂式的离去,那种痛,在心里一直延伸了很多年。后来,对冬至这个节气有了些深入的了解,也就理解父亲当时的决断。冬至,藏之终,生之始。父亲选择在这一天终了,结束他这一si生命的循环,开启他下一si生命的开始,他是向sheng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