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鸟伯乐主题PK赛之“立夏”。联文作者:咸蛋螃蟹、弓之初)
刘丽萍跟在老伴身后走出家门,他们坐上车,车子很快驶入绕城高速路。夜幕缓缓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路灯“啪啪啪”一排排亮起,好像是追着汽车点燃的一圈圈蜡烛。车窗外昏暗的隔音带飞速后退着,周围林立的摩天高楼在绿色隔音板上投下一闪而过的幽幽掠影。
“慢点儿开。”刘丽萍伸出左手轻轻碰触老伴放在换挡杆上的那只手背。
老伴像突然被触动了气嘴的皮球,从胸腔深处重重撒出一口气,“放心,没超速,这会儿车少了。”随着他仍然有些僵硬地回答,车速却应声减慢。
刘丽萍从后视镜里看到老伴紧绷的脸一点点舒展开,才又重新把视线投向窗外。
“明天就去看车。”老伴突然说,“趁咱俩身体还好,我们也出去逛逛!”
车窗外面的天色已全然黑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将天穹反衬得更加五彩缤纷。车子驶入隧道,刘丽萍恍惚回到了十多个小时前,车子从这条隧道另一端缓缓驶出的那一刻。
五一小长假的最后一天,返城高峰,高速路上堵得像菜市场。刘丽萍老两口一早就从县城出发,希冀能赶中午前到家。过了这条隧道,再开十来分钟就是亲力嘉苑——他们用大半生积蓄给儿子置办的新家。
自从儿子结婚,他们也有大半年没过来了。春节期间小两口放假,回老家住了几天。清明节儿媳妇加班,小两口就没回去。本来说好五一回家,儿子大学室友结婚,请他们去成都参加婚礼,今天下午的返程飞机。刘丽萍跟老伴一合计,孩子们下了飞机回到家又累又饿,好几天的卫生也没人打扫,冷锅冷灶,多凄凉啊。于是他们老两口就收拾了一堆东西,开车直奔省城而来。
刘丽萍看着车窗外缓慢后退的景色,立夏的暖风吹在她脸畔,麻麻痒痒地,让她不由翘起嘴角。
她年轻时候就喜欢风驰电掣的感觉。跟老伴谈对象那会儿,他有辆铃木摩托车,每天傍晚两个人骑车出去约会,车子开到远离人烟的郊外河边或山脚林间,呼吸着大自然的芳香,听着欢快的鸟鸣、流水潺潺,看着天高云淡或落日繁星,一切烦恼都抛之脑后。
后来啊,有了儿子,摩托车中间就夹了个小肉丸子,虽然也经常出来玩,但当爹当妈的,总是牵挂着孩子。怕他摔着碰着,渴着饿着,困了得抱,抱不动就背。等背不动了,孩子开始嫌出来郊游没意思,要去游乐园、博物馆、坐飞机、看大海……就这么着,他们老了,儿子长大了。现在儿子出去玩,有儿媳妇的陪伴。
刘丽萍觉得,自己贪图玩乐的心思就像小时候家里点的油灯,年纪越大灯头越小。可真退休闲下来吧,不知那灯芯被谁拨了拨,又燃起来,燃得她心里发痒。
“我说,咱俩啥时候也出去旅旅游吧!去成都或者重庆,”刘丽萍转头对老伴说,“你看视频里现在人家都建设得老好了,那景儿拍出来跟人间仙境似的。”
老伴从后视镜里瞥她一眼:“那你咋不跟你儿子说,这次去成都,叫他们把你带上!”
“把我带上?把我一个人带上,那你呢?你自个儿待家躺五天呐?”
“嗯,我就得意在家躺着。”老伴瞄见刘丽萍不乐意的表情“嘿嘿”笑道。
刘丽萍撇嘴,“懒死你算了。自从年头办完退休手续,你就成天窝在家里,一窝一天一天一窝,赶明儿我给你买窝鸡蛋,看看你能不能孵出小鸡来。啧!”
“行行行,你敢买我就敢孵,孵出来赶集去卖掉,还能再赚一笔。”
“你个老东西,钻钱眼儿里了!”
“现在啥啥都贵,你想想,我是不愿意出去旅游吗?咱们跟着儿子媳妇出去玩,哪不花钱?就咱俩那几个退休工资,都霍霍光了,以后你大孙子出生,吃啥喝啥?”
刘丽萍不吱声了,是啊,她每天跟老姐妹们出去跳广场舞,听她们说家里孙子那花费可大了。现在小娃娃的东西卖得比大人的都贵,光奶粉,一桶三四百一月两三桶。还有什么尿不湿,鱼肝油,液体钙,衣服,玩具,辅食,早教机……再大一点上幼儿园,私立双语的动不动就三五千一个月,普惠的倒是便宜,可谁不想让孩子在起跑线上多跑两步呢?上学以后还要参加各种兴趣班,辅导班,总之是没有一样省钱的。
“唉。”刘丽萍叹口气。她有个要好的姐妹,退休以后就跟老头子一起自驾游,她老羡慕人家了,跟老伴嘀咕过好几回,老伴总是敷衍她。今天才发现,原来他心里还是挂念着孩子们,舍不得给自己多花一个子儿。
“人这一辈子,活到老,不就图个儿孙满堂、天伦之乐嘛。享受了这个,就不能再奢望那个喽。”老伴睨着她安慰道。
车子在排队的长龙里缓缓前行,路过的坦克500里几个小青年把音乐声开得震天响:“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熟悉的旋律勾得刘丽萍想起老伴年轻时,跟几个哥们儿烫着卷毛穿着皮夹克扫街裤扛着吉他脖子上还骑着不到两岁半的儿子耍酷时的情景。她“扑哧”一声笑了,现在他们可都变成满头白发或脑袋光溜溜穿休闲西装商务皮鞋背搭着手走路的老头子喽。当年骑在脖子上的大儿子,也成家立业了,都挺好。现在有个流行词叫“托举”,刘丽萍觉得,比以前老话说得“传承”更贴切,更有一种代际更迭时欣欣向荣的幸福感。
旁边老伴也下意识跟着音乐节奏点头,车队暂停,老伴踩刹车,车子突然发癫一样抖起来。
“嗯?”他脸色微变,车子向前滑动一点又停住,这次没有抖动。又向前滑动一点、停住,也没有抖动。
“怎么啦?”刘丽萍一辈子耍笔杆子,对机械一窍不通,不会是车子出问题了吧?
这辆老爷车开了也十四五年了,去年老伴说发动机老化敲缸,想换车。可儿子结婚买房、装修,家里大部分积蓄都填进去,手头只剩十多万应急的活钱,当时还要准备三金和婚礼宴席。多亏儿媳妇家彩礼要得少,又陪送了家电和汽车,要不他们可真是一朝回到解放前。
有的亲戚劝,干嘛要全款买房,付个首付,让小两口自己去还贷好啦。可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做父母的手里没钱都要想办法从身上刮点油下来贴补孩子,何况退休前老伴是公务员刘丽萍在电力上工作,老两口手里还真有点积蓄。贷款说起来好听,分期还款压力小,就年轻人如今那点工资,每个月还完贷不够花,还得找老人打秋风。最后多付出去几十万利息全家都得勒紧裤腰带生活。
刘丽萍和老伴早就商量好,一把付清,房证写儿子的名字,还算婚前财产!老两口有退休金,只要吃好喝好身体好,钱多少都能慢慢攒。就是老伴的车,还得再坚持几年。多亏现在机动车报废有新规,无使用年限限制,行驶里程达到六十万公里时才强制报废。老伴这车统共也就跑了不到三十万,他开得又精细,或许能开到七十岁。
“没什么大毛病。”老伴说完,又拍打着中控台念叨,“老伙计,你可争点儿气,我还指望你陪着我养老呢。”
“嘁。”刘丽萍笑话他,“等你走不动路了,让它给你端茶倒水啊!”
“哎,你还别说,我看现在咱们国家智能机器人研发一日千里,说不定等咱们老得走不动了,就能用上变形金刚那种养老机器人了。平时在家帮忙做家务,出门直接卡卡变成座驾。那老拉风了!”
“做梦吧你就!”刘丽萍乐得“呵呵呵”。
车子驶过收费站,道路就畅通许多。两个人直奔家附近的超市去。
省城的衣食住行都比县里贵一些。老两口买了些蔬菜水果肉蛋奶,出来一刷微信四百五,“哎哟,顶我十分之一个月退休金了。”刘丽萍肉疼地咧嘴。
“那不是还省了好几块嘛。”老伴举起手里拎的无纺布口袋。超市的购物袋都要一两块一个,他们用自己带的袋子,每次都节约三五块钱呢。
到达亲力嘉苑,已经快正午。老两口顶着大太阳,把车上大包小包往下卸。保安的小伙子看见两位老人拿这么多东西,忙送来一辆手推车。刘丽萍谢了又谢,才跟老伴一起呼哧带喘地把东西推上新房所在的十七楼。
刘丽萍熟门熟路推开密码锁盖子,把手指按在上面。
“嘀嘟,验证失败,请重新录入。”现在这些高科技的东西,方便是方便,就是不牢靠。
刘丽萍把指头收回来,放嘴边哈了两口气,又搓了搓,再次放上去:“嘀嘟,验证失败,请重新录入。”
“咦?怎么回事?我记错了手?”刘丽萍忙换另一只手指:“嘀嘟,验证失败,请重新录入。”
“你过去,”老伴把手里提着的袋子塞给刘丽萍,从后面挤到门锁跟前,“你们女人对这些高科技的玩意儿,就是弄不清楚。”说着他把一根手指对准验证区域上的小圆圈:“嘀嘟,验证失败,请重新录入。”老伴得意的笑容僵在脸上。
刘丽萍揶揄他:“你行,你倒是把门打开啊!”
老伴蹙眉从上衣内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戴上,也跟刘丽萍一样把指头搓了搓,放嘴边哈了两口气。他把门锁的面板复位,再推开,小心翼翼地对准目标把手指靠过去。
“等一下。”刘丽萍突然出声。老伴像被点穴一样斜瞪着她,连头都没敢动。
“我记得安锁的时候师傅是不是说,多次验证失败会报警?是几次来着?”
“好,好像是五次。”老伴转着眼珠想了想,赶紧把手收了回来。
“咱们失败几次了?”
“四次,你三次!”
“你等等,咱们家就是A12栋1701对吧?”
“对。”
“你确定当时你录入的就是这个指头?”
“应该是——”老伴看见刘丽萍不善的神色急忙改口,“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他举起右手食指,像发誓一样说。
刘丽萍白他一眼,“别闹,快开门!这次小心点!可不能再失败了!”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是儿子上高中时候最喜欢看的一部电视剧里的台词,那会孩子学习紧张,每天中午吃饭时允许他看一小会热播情景喜剧,他们俩也跟着看了好几遍。晚上吃饭就看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一家人坐在一起讨论电视内容,热热闹闹。不像现在,儿子和媳妇回去就各自抱着手机,完全成了低头一族,想看清他们的脸都费劲。
刘丽萍把跑远了的思绪拉回来,也缩回看老伴做最后一次尝试的脑袋。手里拎的东西越来越沉,她干脆把它们全部放回手推车。心里默念“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却听:“嘀嘟,验证失败。呜——呜——”报警器的蜂鸣声响彻楼道。
刘丽萍惊了一跳,双手捂住耳朵。
老伴手忙脚乱地把门锁面板滑下来,但刺耳的警报声还是响够三十秒才停下来。
老两口望望黑黢黢的智能门锁,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个同样迷茫无措的自己。
几分钟后,“这可怎么好,家门都进不去了?”
“都怪你儿子,非要赶时髦安这个智能锁,网上说根本没有咱们那种C级锁芯的机械锁防盗效果好!还把主人锁在外面,这不是花钱买了个傻子锁嘛!”老伴嚷嚷得额头青筋鼓起。
刘丽萍拍着老伴的后背安抚道:“消消气,小心你的血压!你还有安锁师傅的电话吧,打过去问问!”老伴闻言掏出手机划动通讯录找电话号码。
楼道声控灯悄无声息地灭了。手机屏幕幽幽的一方光芒映照着两位老人焦灼的面孔。阴暗的楼道一时静寂如深井,刘丽萍抚着胸口深呼吸。
“叮——”电梯响了。门打开,一位保安走出来。
“哎?”刘丽萍认出来那张熟悉的脸。正是楼下帮他们推车的保安小哥。
随着刘丽萍一声惊呼,灯再次亮起来,保安也认出了他们:“叔叔阿姨。你们怎么?”物业刚才接到住户投诉,A12栋17楼有警报。
“孩子,你快过来帮阿姨看看,这个智能锁打不开了怎么办?”刘丽萍仿佛看到救星,忙把刚才的情况描述一遍。
“叔叔阿姨,你们当时安装门锁的时候有没有设置密码?通过密码也可以打开门锁。”
“有的,有的。”刘丽萍转头对老伴说:“咱儿子的那啥,你快输。”
老伴心领神会,他们俩所有的密码都是用儿子的生日。不会错!
19931221八位密码加#号输入完毕。“嘀嘟,密码验证失败,请重新输入。”
这下更傻眼儿了。
“叔叔阿姨,你们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走错了楼?还是……”小保安觉得两位老人大包小包看着就是住户,不像坏人。“你们是房主本人吗?”
“是是,我们是,这房子的房主是我儿子。房子是我买的,装修也是我跑的,你们物业的小张小王保安队长老李,我们都熟!”刘丽萍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绝对不是闯空门的。
“哦!”小保安了然,“阿姨,那您快给您儿子打个电话问问吧。他们肯定是改了密码。”还删了指纹。小保安默默咽下后半句话。
老伴一拍脑门,光顾着着急,可不是该先跟儿子联系一下嘛。他打电话过去,嘟嘟声响了许久才有人接通,好险那边还没登机。
果然是儿子和儿媳妇改的,“他们说怕之前的密码和指纹不安全,换完也忘了告诉我们。这不,密码微信发给我了。”老伴晃晃手机。
门,终于打开了。
小保安帮刘丽萍他们把东西都提进家里,才推着推车下楼。
“真是个好孩子。”刘丽萍关上门,从鞋柜里抽出两双一次性拖鞋。这都是老伴从前出差从飞机上、宾馆里带回来的。
“你看你也不换鞋!”刘丽萍换完自己的鞋子,追到沙发旁边,把老伴的两只大皮鞋扒拉下来,给他套上拖鞋。
老伴开了一早上车,又在门口干站了半个多小时,累得瘫在沙发上。
刘丽萍也累。但她东瞅瞅西瞅瞅,屋子里几天不打扫地下有一层毛灰,儿子儿媳妇走前脱下来的脏衣服还在卧室床上堆着,今天买的食物和从老家带上来的半成品食材也要早点归置到冰箱和储藏柜里。
刘丽萍卷起袖子,把紧闭的窗帘拉开。阳光刷地跳进屋来,光线中腾起一片上下翻飞的浮尘。她推开窗,五月清新的空气也涌进来,刘丽萍脑海中突然回响起一首歌:“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多明媚,欢声笑语绕着彩云飞……”
刘丽萍转身,脚下划出一个胡旋儿,“老头子,你看看咱们当初选的屋子多好,忒敞亮!这沙发、这餐桌、这玄关柜子,崭崭新,看着就美气!待在这屋里,我都忍不住想唱歌!”
“你肯定在心里唱过了,跳一个吧。”老伴眯缝着眼笑。
刘丽萍踮脚又兜了一圈,“不行,不行,这防滑瓷砖涩脚。还是在广场上跳起来得劲。”
“唉,我刚才都没注意,”老伴伸手指指阳光里飞扬的灰尘,转手在沙发背上一摸,张开五指,脏的,毛茸茸的,“这得多少天没打扫。”他两道浓眉挤作一道。
“这不是放假好几天了吗?每年一到春天又刮沙尘又闹杨絮,哪有不脏的。再说,咱俩干什么来?打扫啊。我知道你累了,你先歇会儿。我去给他们把衣服洗洗。”
刘丽萍走进主卧,儿子和媳妇脱下来的衣服散落在床上,床单也皱巴巴。还是先洗床品,下午晾干就可以重新铺上去,干干净净的又有阳光的香味,晚上他们睡着多好。刘丽萍把衣服抱到一边,把他们的被套拆了,床单掀了,枕套枕巾都拿下,塞进洗衣机。
“我在儿子儿媳家当牛做马的老年生活到底有多忙?英雄不问出处,牛马不问岁数。为了我晚年的养老,早上6点没过半就往厨房里面跑……为了小家的幸福,我是能帮尽量帮,毕竟他们这代人压力也大。如果我们做父母的不帮忙,那儿媳只能全职在家带娃做饭,儿子就得独自扛起生活的重担。”刘丽萍见老伴捧着手机嘎嘎乐,跑去一看,他正在刷短视频。
老伴划拉着手机屏幕感慨:“你说现在大数据监听吓不吓人,咱俩这边刚说给儿子干活,手机就给我推送60后老太太的视频。还有这个,80岁老母亲打工替儿子还债……啧啧啧。”
刘丽萍凑头看了几分钟,“你别说,人家就是想得开,活也干了,钱也赚了,婆媳关系也跟热度一齐噌噌涨。赶明儿我来带大孙子,也开个刘阿姨向前冲的直播号!左手孙子右手票子,屁股后面跟个糟老头子。”
“说谁糟老头子呢?”老伴把手机一丢,站起来冲刘丽萍瞪眼。
“哈哈哈,反正不是你,你是帅老头!别躲懒了,给我搭把手,人家都管不干活的老头子叫老登。你可别自降身价啊。”刘阿姨连消带打,心里偷笑。老伴老伴,老得哄他才能给你高质量的陪伴。
“以后你得少刷手机。”老伴嘟嘟囔囔跟着刘丽萍往餐厅走,“看把你们这些老太太都教得坏坏的!”
把买的东西拎到冰箱边。打开冰箱,“哎哟,这里面都是什么东西。”冰箱门上放着蚝油酱油醋,瓶盖处居然有白毛,几板子感冒药别在瓶子后面,另一边门上是两个半盒牛奶,都已经过期。冷藏室里大大小小的碗盘蒙着保鲜膜,半条鱼、几块肉、一碟豆腐,外卖盒里的米饭上面一层蓝绿色斑点,塑料袋里结成石头疙瘩的茶叶蛋还滴着黏稠的汁液。刘丽萍全拿了出来,倒掉,餐具放进厨房水池里。
“老头子,赶紧给我找块抹布来!这冰箱,得好好擦擦。你看这装菜的抽屉,都、都粘住了!”
老伴从厨房提溜出一块大毛巾,“嚯!”走近看清了冰箱里的盛况,惊得倒退两步。呃,也许是被熏得。
“这两口子……”老俩的表情一言难尽。
抽屉底下粘着干菜叶,还有土坷垃。下面大抽屉,拉开,有盒内酯豆腐,过期,一包血呼啦嗒的解冻肉,底板一层红色的冰水不分彼此地滋润着豆腐盒与肉。
“这抽屉都要拿出来洗,还得我呀。”老伴把两个小抽屉一个大抽屉都拿出来。
“我来洗。你拿抹布把里面擦干净。冷冻室里也看看,要不要除霜,那个活只有你会。”
“这些东西都丢掉?”“丢掉,瓶口都长霉了。”老伴把瓶子打开,“我看里面还是好的。”“丢吧,吃出病来,怎么生大孙子啊。”“丢!”
“这两块大抹布正得用,应该挺贵吧。摸着还软乎乎的,什么牌子?”
“那个什么什么品!你说买了这么贵的家伙事儿,都是摆设。”
老伴把抹布搓洗了递一块过来。回身把冰箱格子内壁都擦了个遍。关上冰箱门,门上有许多手迹,继续擦。再打开下面冷冻室的柜门,冷冷清清摆了一层冰棍,倒是不用再清理。看看垃圾桶里那一大块肉,唉,摇摇头赶紧把目光转移开。
刘丽萍拿着抹布也擦擦擦。电饭煲,微波炉,空气炸锅,燃气灶,灶台,油烟机,上下的橱柜,都有油烟灰尘。
索性,两个人把厨房“洗”了一遍。中间刘丽萍还把被套床单晒了,把衣服丢进去接着洗。
厨房收拾利索,过去了两小时。老伴扶着腰说,“不能怪孩子懒,这个活确实累人。”
刘丽萍的抹布差点扬到他脸上去,“咱家里,田螺姑娘干的?”
“嘿嘿,当然,谁让你是我的田螺姑娘呢。”“你饿不,煮点东西吃吃吧。”“好不容易搞干净了,还煮吗?”“那就简单下两碗挂面吧,得亏买了新鲜鸡蛋。”
刘丽萍把柜子打开,没找着挂面,翻到了成箱的方便面,各种口味。“成天就吃这个!”“怎么不能吃,我们也吃这个,多方便呀,加点菜和蛋都一样。”“也是,没时间煮别的了,客厅、房间,还没擦呢。等会他们该回来了,跑一天肯定很累。”
两个人煮了两包方便面,草草吃完洗完。刘丽萍把衣服晒好,两口子再次开始分工搞卫生。老伴有点啤酒肚,就擦窗户擦家具,刘丽萍整理东西,蹲着一块砖一块砖仔细擦地板。
她还把儿子媳妇的衣柜整了整,这都立夏了,羽绒服还在那挂着,占地方。替他们折好,放上面的柜子里,腾出地方该挂夏天衣服了。整理客房的时候,刘丽萍发现柜子里挂着几件衣服,款式号码都不是小夫妻的。紫色加长外套,黑色羊毛裙,银灰男士羊毛衫,一件深蓝夹克衫,隔板上还有几件内衣。刘丽萍凝视了片刻,老伴进来问:“你看什么呢?”“没什么,我看看。”她关上橱门。
“唉,外面变天了,你看看,风大了有点沙尘。”跑到阳台,窗外天已经阴了,远处的天空和城市都裹着一层薄薄的烟雾,风穿过纱窗把衣服床单吹得摇摇晃晃,已经嗅得见空气中浓郁的土腥气。老伴钻过去把窗户紧紧锁住,拉上一层纱帘。
刘丽萍摸摸床单干的,摘下来使劲抖抖,“现在这机器就是方便,烘干以后晒个把钟头就干透了。”招呼老伴两个人牵着铺了床。被套还有点软,展开再挂会。看看时间,他们应该快回来了,赶紧擦地,又烧壶热水。
终于把眼皮子底下的活全干完,两个人都瘫在沙发上。
不久,门开了。
刘丽萍高兴地弹起来,还没到门口,笑容就迟疑地收敛了一点,不过很快恢复,“哦,回来啦,这是朋友啊,欢迎欢迎。”
儿子媳妇扶着拉杆箱站在门口,打头进来三男三女,背包的拉箱子的,短袖套着冲锋衣的,裹着夹克的,有个女生身上披着她儿子的西装,有个男生剃了个很酷的发型,剃光了几条像几个发夹别在头上。他们看见刘丽萍和后面站着的她老伴,显然也有点迷惑,转头看向门外。
“啊,是我爸妈,上午来的。”儿子呲着大白牙冲刘丽萍灿烂地笑,嘴里不忘招呼朋友,“先进去,先进去。”
“叔叔好,阿姨好。”孩子们束手站在原地七嘴八舌。
刘丽萍两人对每个人都笑着点头。儿子把头伸伸,对媳妇说,“看,我爸妈今天特意来帮忙收拾屋子的。真干净,谢谢爸妈。”“谢谢爸妈。”媳妇说。
“下午这天又翻脸了,有点冷,别站着了,快进来快进来。”
“来来,这里有拖鞋。”刘丽萍笑着从鞋柜掏出一大摞一次性拖鞋递过去,“把包放下吧,多重啊。”
“谢谢叔叔阿姨。”
刘丽萍帮着卸下他们的包,“快进去坐。我们准备有热水。”
“喔,你们家房子真大,采光好,装修也不错,房间挺大的呀。”客人们散开各自找地方坐下,有的在沙发上,有的在餐桌旁。年轻人讨论起房子的户型,纷纷赞赏北方这种客厅餐厅一体不做隔断的风格比较舒畅。
媳妇最后拖着箱子进屋,脸上有点疲惫,浮着笑意。
刘丽萍把她的粉拖鞋放地上,“晗晗,快换上,累了吧,去洗把脸。”
“好的,妈。”媳妇蹬掉运动鞋把脚放进毛茸茸的拖鞋里,正准备走,见刘丽萍搓着手站在旁边,又蹲身把门口乱七八糟的一堆鞋子逐一塞进鞋柜。
刘丽萍的笑容加深,不由心疼地说:“你放着也行,一会妈来收。跑这一整天,够辛苦的。”
媳妇已经关好鞋柜,起身走向房间,“你们随便坐,我换个衣服啊。”她拖着箱子,在房门口站住。
刘丽萍赶过去说:“晗晗,你们床上的衣服洗了,被套床单也洗了,都是干净的。”
“哦,谢谢妈。”走进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刘丽萍呆了一下,转身看见儿子,笑着道:“你快招呼你朋友啊。”走过客厅,“你们快坐下。老头子,我俩把水果洗洗端出来。”
儿子打开背投,屋里立刻环绕着尖锐的音乐,像冰激凌杯开裂了,流出甜腻到化不开的少女歌声:“露比酱,嗨,纳尼啊斯开,巧考利套要利猫阿纳塌……”人都凑在一起沙发不够坐,儿子从餐厅搬了四把椅子去。
老伴在厨房洗草莓,刘丽萍过去帮忙摘蒂。借着音乐声,她靠近老伴,“唉,我看着媳妇好像不大高兴,面具脸。”“你多心了,肯定是在外玩疯了,晚上没怎么睡上午又去赶飞机累的。”“嗯,也是。”刘丽萍把芒果切开,划成小方块,从皮上削下来,插好牙签。和老伴一起把盘子端到客厅。
客厅的茶几上已经摆开了百香果、榴莲、开心果、松子。“爸,我们在路上买的。妈,也坐下吃吧。”“你们坐,我和你爸坐那边。”刘丽萍端着一碟子被冷落的葡萄去餐厅,眼角余光看见媳妇进了卫生间。
老俩站在餐厅里,一左一右傍着孤零零的餐桌,刘丽萍轻轻笑了,没有椅子的桌子真滑稽。两个人转去客房在小床上坐下,刘丽萍屁股还没放稳,又想起该做晚饭了吧,这么多人的饭怎么做啊。
“早些,我说买个大圆桌,过年两家一起来好坐,他们不同意。你看,等会看他们怎么安排。”
“那肯定是出去吃饭,我们跟着就行,年轻人知道哪里东西好吃,网上都有排行榜的。我们来得少,这不正好吗?再喝点,晚上呼呼睡一觉。”
“你就惦记着吃喝睡觉。还是问问儿子怎么安排的,也许嫌累懒得动呢,出去买一点自己做一点也行啊。再说,出去吃饭,去哪里,现在假期人多,出去就要早点,你去问问。”
老伴半靠在床头没动,扬声喊儿子。儿子嘴里含着一个草莓进来了。“爸,有事啊?”刘丽萍问,“儿子,累不累?”“还好。”“你穿这么点衣服,冷不冷。”儿子摇头。“儿子,这么多人,晚饭你怎么安排的?要我和你爸帮忙吗?”
儿子把草莓嚼嚼咽下去,“不用,我们晚上出去吃火锅啊,我们在路上的时候就在网上订了座,等会儿一起去。”
刘丽萍和老伴相视一笑,“那好。你去陪着他们说话吧。”
媳妇出来时,身影从客房门口掠过。刘丽萍瞥了一眼,已经换了一件薄羊毛衫配着长裙子,小腹平平的,身材真不错。看来想抱大孙子,还得再等等。
“哎呀,真漂亮。”外面女生夸张地夸着媳妇。刘丽萍探头偷偷往客厅里瞅,媳妇扭扭腰,甩甩头发。媳妇还是挺漂亮的,刘丽萍笑。媳妇做了个手势,音乐停止了。“唉,你们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了。”
刘丽萍闻言忙跟出去,“晗晗,衣服衣服,把衣服穿上,气温下降了。”
媳妇面朝刘丽萍开口说了句什么,刘丽萍没听清。
发夹男生为了让大家都注意听他说话,刻意提高嗓门,“同志们,先把晚上住的安排好吧。”他转头对刘丽萍和媳妇这边笑一下,又转过去看看其他人,“吃饭的地方你们不是已经定好了吗?安排好住的,这样我们可以玩得尽兴,晚些回来也不怕。”
媳妇手一指客房,“不是说好了吗,晚上就在这挤一挤。出去找多麻烦,我们家还有两个房间,你们拆开,女生住一间,男生住一间咯。”老伴正巧站在客房门口,忙踱步到李阿姨身边。
“不是,”那个男生音量变小,一只手在肩膀的掩饰下飞速伸大拇指指了一下两个老的,立马缩回去捏了下鼻子,“你们家是不是不方便啊。”
媳妇看向儿子,儿子挥挥手,“方便,非常方便,我爸妈有车,家也不远。”
刘丽萍感觉儿子的那一挥手差不多挥到自己的头上来了,血往上涌,她转身垮着脸掐了一下身边的老伴,我们不该来。别,老伴冲她轻轻摇头,凑近她耳边嘀咕:“人家朋友难得来一趟,当然要客气一下。你别急,还能把我俩赶回去?自己的儿子你还信不过吗,你等着。”
几个人起身在门厅那里翻着包和箱子,找衣服。儿子跟媳妇进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儿子出来了,揽着老两口的肩往客房走。刘丽萍扭头看见媳妇走进客厅,拿了一件外套丢给那个抱西装的女生。两个人坐沙发边耳语起来。
儿子把老两口按在床上坐下。蹲在刘丽萍腿边,像小时候乞求妈妈给他买心仪的玩具时那样,讨好地捶着刘丽萍的腿。“妈,辛苦了,把我床上东西都洗了,谢谢。”
“唉,不止床上啊,你那冰箱油烟机柜子地板,所有的地方,我们就像过年大扫除一样清扫了抹干净了。”
“看到了,谢谢。其实——”儿子低了下头,“不用那么麻烦,我们自己会搞的。”
“啊?”刘丽萍侧头看着儿子,“哪里搞错了吗?是晗晗不高兴说了什么吗?”
“没有,就是看见床那个样子,我有点别扭。妈,下次不用这么麻烦,来玩玩就行了。”
刘丽萍腾地站起来,脑子里突然一个霹雳:“那大门的锁,是不是你媳妇把我和你爸指纹删掉了?”
“妈!”她被老伴和儿子拉住跌坐回床上,儿子睁大眼睛辩解:“是我,我删的。我怕安装的时候不安全,恢复出厂设置重新录入的。你可别多心,回头给你们再录一遍不就得了?而且,”儿子小心翼翼地看看刘丽萍,“你是我妈妈,我也舍不得你每次来都这么辛苦。”
老伴伸出胳膊环住刘丽萍的肩膀,用膝盖碰碰刘丽萍的腿,“知道了知道了。你妈好意,一搞就搞过头了。”
儿子感激地望了望老父亲,干脆盘腿坐在地板上,仰视他们,“可不是,晗晗好多衣服平时都是她自己手洗的,搁洗衣机里搅和就变形了,到时候穿不成,还得让我给她买新的……”
看儿子为难地直挠头,刘丽萍也跟着叹气:“知道了,以后活就留给你们自己干,金窝银窝还是猪窝狗窝都随你们。”
“好了,不说了。等会吃饭怎么走?”老伴笑着问,腿紧紧挤着刘丽萍。
“在望平街吃火锅嘛,不少路,等下就要出门打车。”
“你自己不开车吗?”
“估计要喝一点,开车不方便的。”
“唉,张震过来,”客厅里有人拍手喊儿子。儿子站起来拍拍屁股,“我去一下啊。”
刘丽萍看着儿子走了出去,“拍什么拍,我地擦得比他裤子都干净!”
老伴捏了捏她的手,拉她一起站在客房门口。
客厅里,媳妇的手指来指去,两个小伙子就把客厅的一组沙发抬进了书房。
客房原准备作婴儿房用才搁了张小床。书房虽然没有床,但客厅大沙发是刘丽萍自己挑的,把靠背放平一拉,就是张大床。当时,她还在上面躺了躺,觉得硬度还行,睡着不会腰疼。设想中,将来媳妇坐月子,不管是她还是亲家或者月嫂,都有地方睡。
接着,儿子抱着被子进去了。
媳妇进来了,后面跟着三个女生。
她们齐齐对他们笑了一下,很仓促。走过去,把床上的床套掀掉,被套下是铺好的床,刘丽萍买的豪华七件套。“你们看,这是前些天,我爸妈走的时候洗好铺好的,他们过几天还要来的。今晚就挤挤睡吧,要是真嫌挤,那个沙发也可以睡一个人的。不好意思,将就一点啊。”“行行行。”她们一迭声地回答,声音脆脆的。
几人呼啦啦地来呼啦啦又去,刘丽萍跟老伴屏息收腹步步后退,都快挂到墙壁上了。
“那我们快点出发吧,万一路上堵车。”那个发夹男生袖手站在门口催促,“晚上玩累了回来,丢地上盖床被子都睡得着。叔叔阿姨,我们先走了啊。”
刘丽萍上前几步,强笑着挥手,“唉,再见,吃好玩好啊。”
“爸妈,一块去吃吧。”儿子媳妇在门口换鞋,头都不抬地说。
刘丽萍还没开口,胳膊被老伴往后扯了一把。她回头看见老伴刚才还笃定的脸已经黑沉下来。某种酸胀感涌上她心头,“唉,你们慢点啊。我和你爸明天还有事,等会我们就要回去。走太晚,下高速该收费了。”
“爸妈,那我们先出门了,你们走的时候把门带上就行了。下次来玩啊。”媳妇终归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门在他们面前砰的一声闭合。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门厅地上散落着拖鞋,客厅空了一大块,挪走的沙发底下的浮灰被走来走去的鞋,印在每一块不久前才擦干净的地砖上,茶几堆满一瓣瓣开心果壳,屋子里幽幽地弥漫着阵阵榴莲香。
刘丽萍和老伴呆呆地站着,一时相对无言。半晌,老伴伸手攥住刘丽萍的手,微微颤抖,“回。”
刘丽萍出门时最后看了眼客厅:沙发上丢着几件衣服,沙发垫椅子,全都乱七八糟的,比他们中午进门时还……她眼睛一闭,不管了,回家。
刘丽萍跟在老伴身后走出儿子家门,他们坐上车,车子很快驶向高速。小长假的最后一天,出城的车辆寥寥无几。出隧道、过收费站,一路飞驰。
刘丽萍想把车窗打开一条小缝透透气,夜风嚎叫着钻进来,吓得她忙掀按钮把窗户抬上去。
突来的雨点落在前挡风玻璃上,砸出一个小泥点。稀稀拉拉的雨点,渐渐密集起来,远光灯照着那些银色的虚线,仿佛在给夜晚做某种神秘的标记。
“今天立夏,下场雨正好,也把沙尘压一压。”
“是啊,立夏了,春天播种的植物都已经长大了。”
刘丽萍的视线跟老伴的在后视镜里相撞。他这人,心大,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这会儿又咧嘴笑,“别生气了,回去我请你吃夜宵,你赶紧搜搜看有什么好吃的。我的田螺姑娘,我们下班了。”子肖父,儿子呲着大白牙冲刘丽萍灿烂地笑时,可跟老伴一模一样。
刘丽萍白了老伴一眼:“切,到底是谁在生气啊?我要狠狠吃你一顿,正在找最贵的。”“说正经的,”老伴接着道:“明天咱可真去看车啊,带你周游全中国,实现你年轻时的梦!这下真高兴了吧。”“嗯哼,看着吧。”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刘丽萍转头去看窗外深邃的雨夜,细声哼起曾经最爱的旋律,车玻璃映照着她恬然自怡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