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完结)

东海郎山,剑锋千仞、山峦巍峨,山脉以郎顶为中心向四方延伸,尤以西南、西北两个方向延伸较长,形成支脉纵横、峡谷云集的郎山西麓。其中最有名的山谷当属月子口。

郎山整个山体为复背褶皱地形,如同芙蓉花层层堆叠,降水因此大部分得以保存在山体,经重重过滤沉淀生成甘甜凛冽的山泉水。这水穿山越涧,分分合合,最终在月子口汇聚后一路向西,绵延数十公里汇入东海湾。

月子口是一道弯月形的山谷,环拥一泓清澈碧水,两岸就成了远近闻名的水果之乡:峡峪樱桃、沙沟葡萄、石沟寒露蜜桃、崮山红杏……这里的居民世代以种植果树为生,发展到民国时期,形成了几个种植大户:峡峪孙家、沙沟李家、石沟陶家,他们不仅自己种果树,还作为城里经营果脯生意的纪云纪老板家的外派“管事”,各自负责一片区域的货品收购加工等一应事宜。虽则果子成熟有一定时节,但实际酿蜜、采集山珍也是很多村民的辅助收入来源,这些也一并列入了纪老板家的业务范围,所以管事们一年到头空闲时间并不多。

这一年,纪家的小公子纪翊生长到18岁,因着纪夫人格外偏疼未曾议亲,便整日与一帮狐朋狗友逃避学业招狗逗猫,渐次发展到捧女伶、喝花酒。更有甚者,纪云不知从哪听到的风声,不日将在会春园进行的娼妓优伶擂台赛正是纪翊生一干人谋划。

纪云深恨纪翊生不务正业,一气之下给办了休学手续,打算把他发配到月子口跟管事们学习打理业务。

纪夫人出身书香世家,自小长就一副玲珑心窍,舍不得儿子吃苦却不好明说,便故作思虑忧深状劝纪云:翊生那脾气,你我在身边尚且看不住,让他去乡下岂不是纵鱼入海?万一惹出个乱子来……

纪云摆摆手,说:“翊生本性不坏,乡间民风淳朴,离了那些损友谅他也生不了什么是非。再说,管事们能不好好看着他?”

纪夫人见劝说无效,再辟蹊径:“那你就不怕他看上哪个乡下丫头,给你领回家来?”

纪云捋须长笑,不以为然地说:“夫人多虑了。我听闻你儿子在外流连的都是妓里头牌、伶中花魁,等闲村姑哪里入得了他的眼?他要是真从乡下领回一个姑娘来,那我也认!总比娼妓之流强吧。”

纪云话虽说的言之凿凿,但是事后还是小小地盘算了一下:听闻管事们都多儿多女,唯有陶管事只得一个独生女,自小已经与李家结亲,且本人还在城里的女子中学念书。把翊生安排给陶管事再合适不过!

主意既定,纪云便着手安排,故意在会春园开赛之日带纪翊生出门前往月子谷陶管事处。纪翊生心里急的抓耳挠腮,又不敢忤逆父亲,只好耷拉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不情不愿地上了路。

黄包车不往山里跑,陶管事早牵着一辆拉货的板车等在山口。纪云把纪翊生交接给陶管事,又免不了训诫叮嘱几句,便打道回府了。

纪翊生穿着一身雪白的西装,立在当地呆了一会,想想还是决定要舒服不要面子,三下两下爬到板车上,跟着陶管事进了山。

正值三月阳春,山中樱花、桃花、杏花像一团团白的粉的火焰,借助春势浩浩荡荡地沿着山谷两侧漫山遍野地烧过去,把西麓郎山烧成一片粉妆玉砌的琉璃花海。

但纪翊生哪里有心情看这些?尤其陶管事还在耳边拉拉杂杂的唠叨什么养蜂采蜜,什么樱桃啥时候熟。碍于礼貌纪翊生不得不时时“哦”“啊”两下,心早飞回城中会春园了。——话说会春园所谓的赛事,纪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场赛事的确与纪翊生有莫大干系,但纪翊生费心筹谋,却并非因为贪恋女色,而是为了赚“零花钱”。

那日纪翊生跟一众公子哥们在会春园饮酒作乐,席间免不了有各自要好的名妓优伶作陪,酒至酣处,纪翊生故作玩心大起,提议道:“这戏班名角能唱能武自不在话下,馆中各位姐姐也颇有擅长唱曲的行家里手,组织两班人中的佼佼者来一场比试,是不是别有意趣?”

席间众人听闻无不叫好,乘着酒兴就坐定了细节,定于何日何时在会春楼举行一场擂台赛。消息传出去,城中纨绔们都集体疯狂了,预先设赌注猜魁首者有之,准备一掷千金捧平日相好者亦有之。赛事尚未举行便先闹得满城风雨,纪翊生看似以一己之力刷新了纨绔子弟们声色犬马形象的新高度,实际背地里早找会春园老板商量好了卖票抽成事宜。

如今摘果子的时间近在眼前,自己却偏偏被发配到山沟沟里与一帮乡野村夫大眼瞪小眼,每每想起会春园老板可能会借故赖账,纪翊生心里就像猫挠一样难受。

骡子脚程快,从山口到陶管事家不过一盏茶的光景。陶管事的车刚到大门口,屋内陶芊芊听到骡儿脖子上的铃铛声,便像只黄莺鸟一样飞出来,着实把陶管事吓了一大跳。

陶管事既惊且喜,嗔怪道:“都要嫁人了还没个正形,有客人在呢,还不快跟纪少爷打招呼!”

陶芊芊小时候跟随陶管事入城给纪家拜年,见过几次纪翊生,也听过纪翊生一些荒唐名声,只当他是那种不学无术的草包少爷,当下便不冷不热的说了声:“纪少爷好!”

纪翊生来前,纪云已经把陶管事家中情况交待了个大概:陶管事夫人三年前病故,二人只有一个独生女,陶管事爱若明珠,为解女儿丧母之痛,特地送其在城中女子中学念书,像陶管事这样养女儿在整个月子口也算头一份了。纪翊生素日在女儿丛里潇洒风流惯了的,乍见业已亭亭玉立的陶芊芊便不由自主地想要表现一番,无奈身下的板车之实在太煞风景,横竖都脱不了滑稽可笑,只好端着一张脸点点头,算作回应。

陶管事一边扶纪翊生下车,一边问陶芊芊怎么不在学校上课跑回家中。

陶芊芊眼睛里显露出兴奋,却故作一本正经地说:“我正要跟你讲呢。我们学校罢课啦。听说会春园要搞什么擂台赛,就是让妓女跟唱戏的比谁唱的好。我们老师说这是对女性的严重侮辱,要求当官的赶紧制止,还让我们罢课以表抗议!”

不等陶管事说话,一边的纪翊生先脱口而出:“啧!你们老师真多事!这又关她什么事!”陶芊芊一双杏目带着愠意瞪向纪翊生,纪翊生不知怎的就忽然词短语穷噤了声。

陶管事完全不曾留意二人的眉目官司,只教育陶芊芊道:“女娃娃家,只管学习就行了,这些事也是你们该参与的?知道了都要装作不知道!你倒好,还当着少爷的面议论起来,也不怕叫人笑话!”

纪翊生打着哈哈,连连说:“不妨事,不妨事。”陶芊芊不服气地撇撇嘴,不过也不好当着外人面去跟父亲争论什么。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屋内。陶芊芊不待吩咐便去沏水泡茶。她嫌崂山茶苦味重,自己那杯照例是要加点蜂蜜的。

陶管事见到那瓶贴着李氏标签的蜂蜜心下一怔,随后不露声色地向纪翊生殷勤道:“少爷也要尝尝这新酿的百花蜜么?”

纪翊生见陶芊芊喝得香甜,忙欣然应允。陶芊芊便把蜜罐带汤匙往纪翊生面前一送,说,“加多加少我拿不准,请少爷自便吧!”

纪翊生吃茶原本不曾有加蜂蜜的习惯,就算有也应该是家中佣人调制好了端给他,现在让他自己调,他哪有什么分寸?再加上他也有意要逗陶芊芊,便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又一勺,待添至第五勺时,陶芊芊便嚷起来:“多了多了!人家喝茶都说一杯是品,两杯是饮,三杯四杯就是饮牛饮马了,你这算什么,喂猪吗?”

陶管事连忙喝止:“芊芊不得无礼!转而又向纪翊生赔礼:芊芊鲁莽,少爷不要见怪才好!”

纪翊生看着陶芊芊宜喜宜嗔的样子只觉分外可爱,哪有半点生气?便说:“陶伯伯客气了,芊芊性格直爽,人也聪慧。这几句话大有来处,芊芊这样一用更添妙趣,哪来见怪之说。”

纪翊生的话陶管事半懂不懂,芊芊听了却很受用,心想这纪翊生也不算草包。当下便转换颜色对纪翊生说:“这百花蜜最是甜郁厚重,放那么多只怕口感太腻了,我给你倒掉另调吧!”

纪翊生忙道:“好好的东西别糟蹋了,我先喝完再有劳姑娘。芊芊由此对纪翊生的印象再次改观。一时宾主尽欢,不在话下。”

吃完茶水,陶管事带纪翊生到房间安置。少顷便又来到陶芊芊房间。芊芊见父亲面色发沉,就知没什么好事。果然陶管事一开口就揪住了芊芊一个大马脚:“那蜂蜜怎么回事?你又跑李家去了?”

芊芊被抓住把柄无法反驳,只有支吾不语。

陶管事继续教训:“你都长大成人了,出嫁前不能单独去李家,说了多少遍,怎么一点避嫌的心都没有?”

芊芊嗫嚅道:“是梅姐姐,托人带口信非让我去找她!我刚好学校又罢课,想着别有什么急事就去了。”

听女儿如此说,陶管事面色稍缓,问:“她找你能有什么事?”

芊芊最会察言观色,见父亲神色松动,便猴到陶管事身边,娇声道:“爸,你不知道,梅姐姐都要嫁不出去啦!事情是这样的”……芊芊便一五一十地把来龙去脉跟陶管事说起来。

原来,纪家在月子口各处的管事们平时皆有来往,陶管事与其中李管事最为亲厚。李管事早年丧妻,续弦华楼山杨氏,在家做姑娘时就悍名在外,因此耽误了终身大事。李管事娶做续弦时,杨氏已年近三十,后育有一子一女。其子李海山在李管事做主下早早与陶芊芊定下婚约,杨氏在儿子身上不得展示威严,便在女儿李月梅婚事上再三挑剔,把好好个闺女生生拖成了老姑娘。

这李月梅比陶芊芊大五岁,因自家没有姐妹,打小就跟陶芊芊要好。月梅面上不敢违逆母亲,背地没少跟陶芊芊倒苦水。陶芊芊人小鬼大,便辗转把同学的同学的表哥名唤王青阳的一个小伙子介绍了给月梅。在陶芊芊和同学搭桥牵线之下,月梅与王青阳在集市上遥遥一见,彼此都很满意。当下便给男方递消息,让托邻居王婶从中说和。

杨氏近来也渐渐有些着急,便答应约在王婶家里当面相看。事情原本进展的非常顺利。王青阳人长得精神,性格踏实,家里情况跟李家也算门当户对,简直没有一点可指摘之处。王婶见事情有八九分眉目,这份媒人礼算是赚定了,喜不自胜。闲聊之中,杨氏说起家中有片果树尚未施肥,儿子李海山跟随父亲去临沂收货,回来只怕误了花期。王婶忙对王青阳使眼色,向杨氏卖好道:“那还等啥呀,这不是有现成的壮劳力么?”——媒人原是好心,却没想到事情却就坏在了这个提议上。

话说那王青阳也知道娶媳妇得先过丈母娘这一关,王婶这是给自己表现机会呢。所以干起活来就十分卖力,再加春日气候回暖,不一会就热得满头大汗。他把外套连同夹袄一脱,搭在树枝上继续忙活。一旁的杨氏在王婶的凑趣下看的眉开眼笑,待无意中瞥了一眼那件搭在树枝上的夹袄,后领口油亮亮的,竟是许久未洗的样子,笑纹就僵在了脸上。再说话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已然十分冷淡。

可怜的王青阳就这样被杨氏判了死刑。

青梅知道后如遭雷击,内心痛楚已极却不能与母亲表露半分——要是让杨氏知道自己瞒着她私见外男更不知如何收场。万般煎熬中,只有托人请陶芊芊回来一叙。陶芊芊也想不到如何扭转乾坤,只有宽解安慰一番,再慢慢想办法。

陶管事听完女儿的讲述,不由叹气道:“你这个婆母要说刁钻也够刁钻,没结婚的大小伙子,衣服脏点也算个事?只怕你日后嫁过去要难相处了。”

陶芊芊还是一团孩气,哪知其中利害?此时她一心只想着帮她的梅姐姐。陶芊芊抓着父亲的胳膊撒着娇:“爸,你去跟李伯伯说说呗,让他管管李嬢嬢。梅姐姐太可怜了。”陶管事未置可否,只拍拍女儿的脑袋,说:“没心没肺的丫头,倒有心思替别人害愁!”

这一夜,睡在陶家的三个人都久久不能成眠。陶管事是为陶芊芊嫁人后的日子忧虑;陶芊芊则在搜肠刮肚地想怎么成全梅姐姐;纪翊生先是担忧会春园老板不讲武德赖他的份子钱,后来不知怎么陶芊芊就在脑海里冒了出来,眉飞色舞的陶芊芊,牙尖嘴利的陶芊芊,像猫一样捋捋毛就温顺无比的陶芊芊……纪翊生嘴角上扬,赚外快功败垂成的失落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纪翊生睡得虽晚起的却早。当然所谓的早也是相对他平时在家而言。实际在他起床前,陶管事早出门给一片果树施完了肥,又把乡亲们交来的刚采集的山珍交待给马车夫送进城,而陶芊芊也顺便搭车回了学校。

纪翊生有小小的失落,意兴阑珊地被陶管事招呼着吃过早饭,然后到山上看养蜂人放蜂,看大妈小媳妇们采挖山百合、蚂蚱菜、老虎芽,运气好的还采到了灵芝。这时采到的野菜大部分就只能自己吃了,要是想卖钱就得四点多钟顶黑上山,赶在马车进城前交货才行。

在山中溜达一圈,陶管事又套起板车,带纪翊生到其他管事处认认门。纪翊生换了长衫,坐在板车上便和谐许多。一路上仍引起许多大姑娘小媳妇侧目,碰到相熟的,陶管事就会简单介绍说:“东家的小少爷,来转转。”听到这些不免引发一阵窃窃私语,山里人嗓门大,饶是交头接耳说的悄悄话,有些还是飘进了纪翊生的耳朵——“这城里人跟咱山里人就是不一样,你看这少爷细皮嫩肉的,小媳妇都赶不上”“听说还没成亲呢,纪夫人疼小儿子,要在身边多留两年!”

成为被关注的焦点,不管自不自在,心里总会有些小得意生出来。纪翊生坐在板车上,忽然觉得这晃晃悠悠的感觉也挺舒服的,眼前青山巍巍,繁花似锦,还有涧中细流在耳边淙淙作响,古人所说的美景醉人,诚不欺我。

转眼过了三日。这天上午,李管事和儿子李海山从临沂收货回来直接去东家店铺交货,听说小少爷纪翊生现住在陶管事家,便和儿子商议着摆酒宴请少东家。一番采买之后,想着明日是周末,陶芊芊今日正好放假,又赶到学校顺道捎她一起。

陶芊芊心思烂漫,情窦未开,虽知自己已经许配给李海山,但仍视李海山为兄长,每每相见亲熟无比,并不似寻常女孩羞涩自矜。三人一路谈笑回至家中,芊芊留下和月梅给杨氏帮厨,李管事便吩咐儿子去接纪翊生和陶管事一起吃晚饭。

芊芊和月梅毕竟是未出嫁的女儿,不曾做过宴席大菜,杨氏又将王婶请来,她见多识广,最知道当下流行菜式。王婶也想趁机再替王青阳说合,本已想好了“男人性本粗疏、不拘小节,要干净清爽,还需女人照料打点”之类的说辞,谁知闲聊中,杨氏先说起她的妯娌嫂子上赶着伺候大伯哥洗头,一会被嫌水凉一会被嫌水热,后来大伯哥干脆掀了盆子把她好一顿骂。说到这里,杨氏幸灾乐祸地合不拢嘴,又跟王婶挖苦道:“你说我那嫂子是不是发贱?男人洗头让他自己洗呗,我就看不上这么惯男人的!”

王婶听如此说,便把嘴里的话生生憋回去再不提了。

那边李海山已接上纪翊生和陶管事往回走。纪翊生听说陶芊芊已从学校被接到李家,一会就可相见,心内激动难持,先是嫌马车走的慢,继而又怕见到陶芊芊不知如何相对,竟生出许多“近乡情怯”的体会来。忽听到陶管事与李海山说起和芊芊相处注意分寸、避嫌之语,宛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纪翊生本来还陷在懵懂喜悦中的心一下子就荡到了谷底。他想起临行前父亲隐约提过一嘴陶芊芊已许有人家,但是当时自己只挂念会春园一事,又并不算认识陶芊芊,哪里记得那许多?以至于这几日任由心中情愫疯长,竟完全没有想起明珠已有他属。

然而,知难而退从来不是纪翊生的风格。他打量着面前的李海山,李海山今年十九岁,面容朴实沉稳,已经褪去少年气,长成那种常见的一心操持算计生活的农夫模样。毫无疑问,他已经具备了顶替父亲经营一方事务的能力,可以给陶芊芊提供安稳的小康生活,但是有多少情趣就难说了。纪翊生笃定李海山不是陶芊芊倾心的类型,他并非毫无胜算,下一步该如何还是先确定芊芊对李海山的感情再说。

去李家的后半程,纪翊生一直满腹心事,沉默寡言。李海山也听说过纪翊生的浮浪之名,当下只道传言有虚,这小少爷其实蛮稳当自持的嘛。李海山只顾庆幸有一个靠谱的少东家,日后打起交道来要省力得多,哪曾想到少东家此刻正在盘算他的未婚妻?可见人生中的所谓庆幸之事大多其实是自以为是,实则暗含危机应该警惕才对。

到李家后,直到晚间上菜时纪翊生才见到陶芊芊。

因人员不多,不曾男女分桌。李管事再三挽留王婶一起用饭,又叫来王婶闺女雁儿一共九人,满满当当凑了一大桌。为了方便男人们喝酒聊天,便不分主次,男的坐一边,女的坐一边。纪翊生坐在李管事与李海山之间,与陶芊芊隔了半张桌子,一句话都说不上。

上次李管事离家办货,陶管事并不曾带纪翊生前来,因而此次是杨氏第一次见纪翊生。

杨氏见纪翊生身量颀长、眉目分明,有着与山里青年迥异的青秀文雅,心下便想这样的文采人物才堪与女儿月梅匹配,又想起丈夫日前说过这小少爷未曾娶亲,当下便给纪翊生殷勤夹菜,边问纪翊生年龄生辰。当得知纪翊生刚满十八岁时,杨氏脱口而出:“巧了!我女儿月梅刚好二十一,比少爷大三岁。”

李管事生怕杨氏说出什么唐突话,连忙截住话头,举起酒杯示意纪翊生和陶管事喝酒,又闲聊起清明将至各种冬眠山虫将要出蛰,借此转移了话题。

杨氏喜滋滋地打量着纪翊生,女大三抱金砖,真是天赐良缘——这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在脑海里轰轰作响,促使她迫不及待地要设法撮合纪翊生与月梅。这时听到丈夫在一边喋喋不休地跟纪翊生说什么山蝎泡酒如何如何,便趁机说:“现在山蝎出来了,天一擦黑就有好多人打着灯笼去抓,少爷要不要去看?让月梅带你去!”

月梅见母亲如此莽撞不堪,又兼王婶在侧,不知回去要怎么个跟王青阳传话,心中又气又急。偏偏纪翊生不知避嫌,竟连连说好。她哪知纪翊生心中的盘算?纪翊生想这个杨氏鲁莽,李管事却是个省事的,断不可能让自己和月梅孤男寡女独自出去,要是出去陶芊芊必定是要陪着的。

果然,李管事见纪翊生颇有兴味,便说你们年轻人都去,人多了也热闹。李海山忙说自己还要盘账,就不去了。纪翊生闻此心内窃喜,又仔细观察陶芊芊面色,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小情侣间小别乍见的缠绵不舍之意竟是一点也无。

当下要出去抓山蝎的便只有纪翊生、月梅、陶芊芊和雁儿。杨氏收拾出两盏灯笼,交由月梅和陶芊芊。又悄悄拉住月梅叮嘱她跟纪翊生共一盏。月梅哪里肯听母亲的话,出门时还是四人一撮儿,慢慢地,月梅存心要避嫌躲开纪翊生,纪翊生又故意东看西看地磨蹭,四个人不知不觉地就分成了一前一后的两撮。

灯笼光弱,纪翊生与陶芊芊身处在三尺不到的烛火微光中,再往外就是四周黑沉沉的夜,倒好似形成了只有他们二人独享的一个小小世界。纪翊生偏头看看陶芊芊,这姑娘还是一副懵懂天真的样子,对身边这浓的化不开的暧昧氛围浑然不觉。

陶芊芊看到纪翊生嘴角促狭的笑意,警惕地问道:“你在笑什么?”纪翊生叹口气,拿过陶芊芊手中的灯笼自己掌着,接下来的动作让陶芊芊不禁花容失色——他空着的那只手竟然就势牵住了陶芊芊的手!第一次被年轻男子温厚的手掌这样握着,陶芊芊都要吓死了,看到不远处的月梅和雁儿又不敢声张——这事传出去可不是好玩的!

想挣脱却挣不脱,想大叫又不敢叫,一向伶俐自如的陶芊芊生平第一次又羞又气地涨红了脸。纪翊生得意地牵着陶芊芊的手往前走,但聪慧如陶芊芊岂会长久地受制于人?只一会她便对着月梅大喊起来:“梅姐姐,快回来!纪少爷说他肚子疼要回家!”

这下轮到纪翊生着急了,好多要紧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此时容不得细想,纪翊生选了句最关键的低声对陶芊芊说:“我喜欢你!”

陶芊芊回答的相当迅速:“我已经定亲了!”

纪翊生问:“那你喜欢他吗?”

陶芊芊肯定地说:“当然喜欢啊!”

纪翊生并不气馁,继续问:“怎么个喜欢法?不见他会朝思暮想吗?快要见到他会又紧张又兴奋吗?见到他会眼里只有他只想跟他在一起哪都不想去吗?”一连串的问题问的陶芊芊目瞪口呆,怔在当地。

眼见月梅和雁儿越走越近,纪翊生无可奈何地乖乖放开陶芊芊的手。四人又一起撑着灯笼回家。

杨氏对于四人这么快就打道回府十分失望,陶芊芊怕她唠叨月梅,便把锅明明白白地甩给纪翊生,连连说是因为纪少爷忽然肚子疼这才回来。杨氏和李管事、陶管事纷纷向纪翊生嘘寒问暖,害的他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描述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以及揣测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肚子疼。

晚饭结束打道回府。杨氏直到纪翊生三人坐上车,还在以山路崎岖夜间难行为由挽留纪翊生留宿。纪翊生拒绝的诚挚自然:“谢谢李管事、李伯母盛情,陶管事和芊芊夜中行走,我若独留在此只会忧心挂念、寝食难安,不如一起回去省心便宜。”杨氏听闻只得作罢。

回家的路上,陶芊芊有意远离纪翊生坐在车尾。陶管事回头看到,就说:“芊芊坐到里面去,那么靠外小心甩下车!”

纪翊生知道陶芊芊是在跟自己闹别扭,却也十分担心她在车尾不安全,便带着恳求的语气对陶芊芊说:“你坐过来啊!”声音又小心又温柔。见陶芊芊不理会,纪翊生做势要拉她过来,陶芊芊怕他又动手动脚,便先一步起身去到车头处与陶管事一起坐了。

接下来的周末,陶芊芊处处与纪翊生保持距离,除了吃饭以外两人根本没有机会碰面,吃饭时陶芊芊也是沉着一张脸,与纪翊生不作任何交流。

纪翊生原本打算趁陶芊芊放假在家的两天与其好好剖白相处一番,增进彼此感情,却不料想陶芊芊一直躲着自己。纪翊生只道陶芊芊是在借此表达对自己的厌恶,沮丧失落之余,便向陶管事要求道:“在此处打扰数日,诸多业务也了解了个大概,接下来几天去孙管事处看看,烦请陶管事相送一下。”

陶管事自然先是挽留一番,后见纪翊生去意坚决,便说:“少爷多处看看也好,待烦了再回来便是。那么少爷想何时去往孙管事家?”

纪翊生虽万般不舍,但想到自己多待一刻陶芊芊便多一刻不安宁,况且明日她就要回学校了,纪翊生想赶在陶芊芊离家之前离开,也好看看陶芊芊到底作何态度,于是便忍心说道:“就今日吧!”

当下陶管事便叫来芊芊帮纪翊生收拾行李。那陶芊芊这两日内心也是百转千回,并不好过。此刻听说纪翊生要离开,面上虽然颜色不改,心内原本如大石一样坠心牵腹的郁结之气,却骤然变作了翻腾不止的巨浪。好容易支撑到把行李打点好、纪翊生坐上车,陶管事鞭子一挥催马儿上路,陶芊芊转过身便泪如雨下。

纪翊生只看到陶芊芊决绝转身的背影,并不知道他在她的心里丢下了一颗火种,它勃勃欲发,她惶恐不安,用尽一切力量重重包裹它,比如无视、冷漠、愤怒、倔强……而这些抵抗之力在听闻他要离去的那一刻便分崩离析,陶芊芊眼睁睁看着它迅速蔓延、攻城掠地,只好把力量全部用在维持表面的不动声色,以此保全女儿家最后的体面。

陶管事送完纪翊生回到家后,径直来到芊芊房间,把一方手帕递给趴在床上流泪已久的陶芊芊。芊芊惶恐起身,羞愧地问向父亲:“爸,您都知道了?”

陶管事慈祥一笑,道:“都是过来人,怎会看不出。我前面担心你嫁给李海山,与你婆母不睦;如今这个纪翊生,也不是省心的。可是谁叫他招惹到你了呢?这两人,你选谁今后的路都不会好走,就按心意选吧。我做父亲的,自会拼着老脸给你铺路。”

陶芊芊万想不到父亲可以为自己谋划牺牲至此,当下内心暖流汹涌,一扫连日郁结,扑倒在父亲怀中放声大哭。陶管事抚摸着陶芊芊的头发,叮嘱她:“女子嫁人事关终身,切不可草率。那纪翊生未必是个长情的,你且看他这一去之后是否就此作罢。若果真如此,也不必可惜。”陶芊芊点点头。

陶管事又说,“你梅姐姐的事情,我已经与你李伯伯说了。待他打听确切那小伙子的为人处世,自会给月梅做主。”陶芊芊闻此心中又是一暖,此刻伏在父亲膝头,只觉只要有父亲在,便一切都可顺心遂意,他才是那个不计一切护己周全的人啊。

此刻,山间千树万树碎花飘零,它们趁着春时而开,经历短暂的灿烂后在枝头老去,像极了这人世因缘,没有结出果实固然令人叹息,结出果实的,历经风吹雨打,又何曾是当初浓情蜜意时所能预想到的?永恒只是定格在那年那月那时的片刻间,你在花丛中冲他回眸一笑,除此之外的一切心愿期许都不过是红尘痴妄,不过是醉卧花荫下的浮梦一场……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