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两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就病故了。我的童年是在一个没有父爱的家庭里长大的。我的母亲和姐姐为了不让我蒙受一点点失去父爱的痛苦,总是想方设法让我在吃.穿.用.玩的方面,跟别的孩子没什么差别。
然而,在“十年浩劫”的动荡岁月里,正常人家的吃穿尚不能保障,何况像我们这样一个残缺不全的家庭。母亲是一个从封建家庭里走出来的小脚女人,无法下田劳动。我们一家五口人的全部收入,只是靠十几岁的姐姐在生产队里挣的那点点工分。
记得我五岁那年,农村的收成不好。我家所在的生产队每工分才合五分钱。姐姐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跟我商量说:“今年过年不给你买新衣裳了,姐姐多给你买些冻梨吃好不好?”。一听说有冻梨吃,我便痛快地答应了。
姐姐于是花掉了半日的工资——两角五分钱,为我买了五斤冻梨。自此,我每晚都有两个冻梨可以吃。
直到腊月二十九,我吃完早饭照例出去玩。小伙伴们聚到一起,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有关过年的事。她们各自炫耀着自己的新衣裳如何如何的鲜艳,如何如何的好看。有的甚至把新衣裳从家里拿出来互相比试,而唯独我一个人寒碜碜地站在一旁,眼气地看着她们,心里觉得万分的委屈。
我于是跑回家里,吵着闹着要买新衣裳。母亲做着针线活,什么也没有说。姐姐也默不作声地打开柜盖,取了点儿什么走出去了。
我心里清楚,姐姐是拿了钱给我买新衣裳去了。
我放飞了所有的委屈,静静地坐在家里等候,眼睛一刻也不停地盯着玻璃窗户。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姐姐回来了。她急匆匆地从窗前走过,腋下夹着一块颜色鲜红鲜红的花布。
那花布鲜亮的颜色只在我的眼前刹那间一闪,却给我的心灵带来了永恒的震撼——瞬间的满足,霎时化作了永久的歉疚与懊悔。我开始意识到自己错了。(后来从母亲那里得知,那是我家里仅有的三块钱)
姐姐进得屋来,用手给我量了量,便把花布铺在炕上裁剪起来,裁剪完后又急匆匆赶往四五里地之外的亲戚家里,求她的干姐姐用缝纫机给我做好。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三十的早晨,姐姐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起床赶去她干姐姐家取我的新衣裳。
然而,取回来的不是做好了的衣裳,而是那块被她裁剪好了的衣料。她的干姐姐太忙了,没空帮我做新衣裳。
姐姐回来后,尽管她什么都没说,可我看得出来,她的脸急涨得通红。
她放弃繁忙的家务活,拿起针线坐在炕上一针一线地缝起来。
过了晌午,姐姐把缝制好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前后左右地看了看,似乎很满意地笑了笑。
而这笑,对我来说,却是那样的凄惨,那样的刺激,让人觉得痛心,让人觉得难过,我差点儿掉下泪来。
年少的姐姐,当时并没有发觉我的感受。在她看来,能让母亲和妹妹们得到满足,才是对她吃苦耐劳的最好回报和安慰。
那一年的春节,我是在一种沉重的心情下度过的。
按照中国的民俗,每过一个阴历年,(也就是春节)人就要长一岁。
对我来说,真正让我长一岁的,不是春节,而是姐姐为我缝制的红花小袄。
我不知道这件红花小袄穿在我身上是否真的漂亮?也不知道穿着这件红花小袄会在小伙伴儿中给我带来多大的炫耀?我只知道那窗前瞬间闪过的红色光耀,在我心灵成长的过程中定位了一个坐标——我从此从一个懵懂未知的孩子,逐渐地向着成熟靠拢。那感觉,就像是神话中的“脱胎换骨”。
人生的境遇往往就是这样奇妙,瞬间可以蜕变成永恒。
童年的红花小袄,不仅给我带来了种种对人生的感触,也给我的童年生活增添了一层淡淡的忧伤。
我自此不再着红色衣装。在我从青少年到成年的成长过程中,我的服饰一向以蓝.白.黑为主。同学们.同事们都说我的衣着跟我的为人一样——太富个性。她们哪里会了解红色衣装给予我的感受。
童年的红花小袄啊!你留给我的是什么?是美丽?是思考?还是那份永不消逝的对母亲和姐姐负疚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