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它还活着的话,现在又该开花了吧!”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的故友。那是一株腊梅。
听母亲说那株腊梅是我出生那年父亲亲手栽下的。当时村里有个习俗:谁家生了小孩,家里就要置办一件器物,鎏金之物最好,玉器次之,金玉满堂,寓意富贵。母亲说当时家里穷,没钱买那些好东西,就叫父亲到外边挖棵树苗回来种下。说到这里,母亲布满皱纹的眼角湿润了。父亲说他自己也不清楚挖回来的树苗是什么,只是觉得它比别的树苗都结实,所以选了它。那年,它在我们家的后院安了家,和我一起度过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冬天。
第二年四月我学会了走路。有时候我会趁母亲不注意偷偷一个人从屋里溜到后院去玩。说来也怪,我每次到后院都会到到那棵小树下,围着它转圈。好像它是我的兄弟。这些事我当然不记得,都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后来我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跑,学会了好多东西。只是那棵树,它从来不长叶,也不开花。
有时候极其平常的事也会令人大吃一惊,比如那棵石头般的树开花了。按理说,也不算是平常,大多树都在春天或是夏天开花,极少数在秋天,而在冬天开花的就寥寥了。我家的那棵树就在这寥寥中。那是一个飘雪的清晨,我从屋里偷偷溜到后院玩雪,无意间发现那棵树的枝桠上有几个小白点。刚开始我以为是雪就没在意。可当我闻到香气时,我打了一个激灵。那不是雪,那是花!
“它开花了,它开花了!”我惊呼道。
母亲还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慌里慌张跑到了后院。
“我的小祖宗,怎么了?”母亲看着我,一脸的无奈。
我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着那几多数的过来的小花说:“妈,你快看,它开花了,我发现的!”我像发现了新大陆般高兴,脸上布满了得意的光彩。母亲也确实吃了一惊。她凑过去闻了闻小花。
“终于开花了,挺香的,看样子是腊梅。”
腊梅?我记住了它的名字。那年我四岁,它也四岁。其实我对它所有的记忆就是从那个冬天,从那几多小小的白花,淡淡的香气开始的。
在我的记忆里,每年冬天当第一场雪拥抱大地时就是它的春天。它尽情的怒放,或洁白,或粉黄,不管是哪一种颜色都是清澈纯净,没有一丝浑浊。倘非亲眼所见,你定不会相信这世间竟还有一种花能够在雪中如此华丽的绽放。
瞧!它在风雪中昂首挺胸,把寒冷转化成生之热情,恣意绽放生命。这是何等令人敬佩的精灵啊!有幸看到,是大自然对我最宝贵的恩赐。但是我却亲手把这恩赐埋葬了。
我杀了它,我生命中的梅花。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年我八岁,它也八岁。当时村里人都住上了楼房,可我家住的还是砖房。看着别人站在高楼上威风凛凛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整天吵着闹着要住楼房。几个月后,我如愿以偿地住进了楼房,当时的兴奋无法形容。可能是因为小,太容易被兴奋冲昏了头脑,我竟一直没有发现那个陪伴我生活了八年的老朋友不见了。当我发现时,已是深冬。
那天早晨当我极不情愿地从被窝中爬起睁开惺忪睡眼时竟惊奇地发现玻璃窗上有冰凌。我急忙拉开窗,不出所料,果然是下雪了。何时下的呢?下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反正外边已是雪的世界,晶莹,剔透,纯洁。
“下雪了,下雪了!”我独自欢快地叫着。
当时兴奋的心情和刚住进楼房没什么两样。渴望已久的事物,一觉醒来,发现触手可及了,这事谁不高兴?我边穿衣服边向楼下大声喊。
“妈,下雪了!”
“这还让你说,我早都知道了!”
“那咱家的梅花开了吗?”
“梅花?早砍了!”
“早开了?我怎么不知道?”
带着满心的惊喜和疑惑,我跑下楼冲向后院,径直找我的老朋友去了。
“花呢?树呢?哪里去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我的记忆里,此时此刻它应该是高傲的站在那里,盛开着花朵迎接我的。
“难道是我找错了地方?”我自忖着。
可这不是自欺欺人吗?院子就那么大,它又不会走,能藏到哪里去!我开始着急了,同时也迷惑起来:为什么母亲说它早开了呢?我急切的跑到了厨房。
“妈,咱家的梅花呢?”
“梅花,不是早砍了吗?”
我一头雾水。
“还早开了呢!你出来看看,它被人偷走了!”
“被人偷走了?怎么可能,谁会稀罕一堆烂木头!”母亲说着从厨房走了出来。
“那不是在那吗?!”
母亲用手指着角落里一堆被雪盖着的东西说。
“烂木头?”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用手轻轻扒开雪。我看到了,确实,那是一堆烂木头。
那就是我渴望已久的事物吗?一堆发黑的木头?是的,那就是。我的腊梅死了,永远的离开了我。我仿佛受到天大的委屈般,眼噙着泪水去质问母亲。
“你为什么要杀了它?”
“兔崽子,你说啥?我杀谁了!”母亲一脸的惊愕。
“谁?那棵跟我一起长大的腊梅!”我涨红了脸。
“你是说那棵腊梅啊!” 母亲脸上的表情由惊愕变得沉重起来。
“前些时候收拾房子,它实在是碍事,就砍了。我还难过了一阵子呢,再怎么说,它也是……”
当听到房子时,我不知所措了。至于母亲后面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心思听。只依稀记得母亲的眼角红红的。
我茫然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它是因为收拾房子才被砍的,也就是说,它是因为我才被砍的。我完全没有理由去怨别人,我该有的不是委屈,而是自责,惭愧和恨。恨自己为了小孩子那一点点虚荣心伤害了自己最真挚的朋友,恨自己因为一时的兴奋竟把最真挚的朋友忘诸脑后,直到需要时才想起来。
每次想到这些,我都有一种深深地负罪感。我欠它一条命,永远也没有机会偿还。住什么大房子呢?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我宁愿住在土房里,住在草房里,哪怕是空旷的雪原,只要能够看到它的身影,有它作伴,我什么都不在乎。可是现在又有什么能够换回它的命呢?能够唤回它那一树繁华!
一切都晚了,完了。它早已变成了一堆朽木。我生命中的梅花就这样永远的消逝了。我不可能再见它开花了,不可能再见到那一树的精灵在风雪中吵着,闹着,哭着,笑着的场景了,不可能再见到那一树繁华了!现在除了找一个空旷无人的雪原放声大哭外,我还能做什么?
十年后的今天,天空飘着雪。我独自一人在阁楼上看雪,忆友。抬头是雪,是四围又高一层的楼房,可是我却再也不敢奢望高楼了。如果我的虚荣心再次作祟,我真不知道这次失去的将会是谁。低头还是雪,我那小小的院落成了雪的世界,晶莹,剔透,纯洁。
四围寂静无声,只有雪花轻轻的飘洒。
“嗨!我的朋友。”我突然听到有人在呼唤我。到底是谁呢?声音又来自哪里?
“嗨!我的朋友。”声音更热烈了。它来自厚厚的雪下。
不错,它来自雪下。来自那棵梅树曾经生活的地方。我睁大了眼睛凝望那方雪地。循着那声音,我似乎看到了来年春天,冰雪融化时,一株梅苗破土而出。
“嗨!我的朋友!”
我看到它在咧嘴对着我笑。然后刮起了北风,飘起了雪花。那梅苗瞬间长成了梅树,又是一树的精灵,又是一树的繁华!
嗨!我的朋友,我生命中的梅花还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