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丰的冬天就是江南的冬天,它不会因为地理上的偏僻而更冷或者更暖一些。
永丰的冬季是温和的:虽冷而不寒,零下七八度已经是极端,像人发脾气一样,它的脾气并不大。即使一整个冬天,零下的日子也是少有的。
江南的四季是分明的,永丰的四季是分明的。虽然温和,但是它会告诉你,这就是冬天,确确实实,一点也不含糊。一个有底线,有立场的人,平日里虽然温和,但是善恶分明,爱憎分明,而不是一味地“中庸”,没有一点脾气。永丰的冬天就像是这么一个人。
一切的树的叶子都落尽了,只剩了光秃秃的枝丫和躯干,认不得那是个什么树,即使你秋天的时候刚摘过几个果子吃;田里面没有庄稼。稻子收割后留下的一点点稻杆子,像一簇簇的钉子一样,很分明地扎在赤裸的泥土上;地里面可是很热闹:刚入冬的时候,地里面种满了白菜,一棵棵长得又高又大。白菜收完了,还有萝卜,青菜,莴苣之类的蔬菜。一点也不冷清。
最讨人厌的是阴雨天,湿而冷。这时候奶奶或者妈妈千叮咛万嘱咐,甚至不惜威胁着让你穿上的厚棉袄也不起作用了。“这个可是用蚕丝拉出来的,顶好了!”她们说。在她们眼里,棉袄是抵御寒冷最有效的工具,是可以让你安然过冬而不受一点冷的。更何况这可是丝绵做的啊,实在顶好顶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可是这时候她们自己也蜷缩着身子往里跑,一边说着“这天可真冷啊!”似乎再也想不起穿在身上的那件顶好的棉袄了。
小孩子最讨厌穿棉袄,穿了棉袄,做起游戏来无论是追是逃,还是跳牛皮筋,总要输。追的时候谁也追不上,威严扫地;逃的时候没跑多远就被“依法逮捕”了;跳起牛皮筋来,笨手笨脚,几下就“没”了。棉袄简直罪大恶极,简直他妈的,打死也不穿棉袄!可是挨打总是痛的,挨骂也不好过——该穿的时候还是得老老实实地穿起来,等到“山高皇帝远”的时候再偷偷地脱下来,才可两全。可是也有出岔子的时候。譬如玩耍的时候过于投入,把棉袄落下了,忘了穿回去。甚而至于玩昏了头,再也想不起把棉袄放在了哪里。这时候就危险:奶奶或者妈妈一边骂,一边不停地问到底放在了哪里。可是放在了哪里呢?这时候就更想不起来了。于是越问越急,越急越想不起来,到最后打了一顿才收场。
其实不用着急,等来年春夏之际,这件棉袄就会出现在别人家用装着谷子的蛇皮袋堆起来的谷堆里了。只是这时候已经很难辨认出那是件顶好的棉袄,而那玩心太重的小朋友又免不了挨一顿骂罢了。
可是冬天也就这么过去,没了棉袄,多穿了几件别的衣服也就这么过去了。
晴天是可爱的。每家每户的稻地上都晒满了谷子。谷子借着阳光,金灿灿的。老人们坐在板凳上,坐在椅子上,坐在自家的屋檐底下。她们的眼睛半睁半闭,拿在手里的竹竿子几乎都要掉下来了。“噔楞楞!”竹竿掉在了地上,把老太太吓了一跳。这时候正好有两三只倒霉的鸡路过她家的稻地,于是老太太把受惊吓的气撒在了鸡身上。她大声地骂了一句“瘟煞”,手里的竹竿也就出了手,把可怜的鸡吓得扑腾起来,傻愣愣地跑出老远。
等一切平息之后,她又朦胧起来。朦胧中仿佛看见了老底子吃过的苦,吃苦吃完了,人也就老了;她看见这金灿灿的光,是谷子还是金子呢?在闹饥荒的时候,谷子就是金子呀;她看见孙子成人了,娶了媳妇了,她的嘴渐渐地弯成一条弧,微笑了起来。真是今夕何夕,人间还有什么不圆满的呢?可以安安心心地等着找老伴去喽!
也有不幸被强制要求看管谷子的孩子,正坐在那里发愁。不但发愁,还要记住多久翻一遍谷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追来逃去,实在是人间不幸。可是太阳是那么暖,暖得像梦一样。梦里面一定有玩伴,有玩具,也有着这样暖的阳光……
偶尔也下点雪。下雪是件稀奇的事,孩子们都高兴坏了。虽然结冰的时候也玩冰块,可是那冰薄薄的,一碰就碎了。再说,那腌菜缸的味道可不好闻啊。
下雪了,大家都笑着喊着跑出去看,生怕这场雪因为没有跑去看而停了。雪小了,孩子们的脸上挂起了忧愁:小了就堆不起雪人,打不了雪仗了。
雪越大越好,大了才有趣呢!
你看,每家每户的房顶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再也想不起原先那是黑黝黝的瓦片。真像顶着白发的寿星一样;光秃秃的树上也像结了果似的。被风一吹,散散落落地掉下来一片;田里面的稻杆子大多数已经看不见了,只有零星的几根还露着头。再过一会,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下银装素裹,一望无际的白;地里面更好看,菜叶子上面都着了雪,白中泛绿,好不可爱!而青菜一经霜雪,口感变得柔软,又自带甘甜。真是人间至味,足以胜过一切山珍海味而羡煞那些城里人的。
孩子们堆雪人的堆雪人,打雪仗的打雪仗,也有一边打仗一边兼顾艺术的,热闹非凡,自不必说。等到他们把手冻得麻木了,麻木得不知道手里有没有拿着东西,也不知道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的时候,才一边呵着暖气,一边往屋子里跑。跑到个暖炉边上,烤了半天,才晓得原来自己的手还长在身上呢。可是这时候手又莫名其妙地痒起来,连皮带肉,从内到外,无一不痒。这时候明白过来,原来玩雪也不是没有一点危险啊!
天空又下起了雪,抬头望去,昏沉无际。雪花从不知何处落下,缤纷迷离。无论是“空中撒盐”,还是“柳絮因风”,都不足以形容这样的景致。它是那么神秘,那么美丽,那么动人。
然而等天晴了,雪开始融化,天又冷起来的时候,就又会想起来那件顶好的棉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