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爸爸一直觉得,小坏这孩子思维太天马行空。最恐怖的是他还敢想敢做!小坏的班主任对此诚惶诚恐,管得太严吧,孩子会产生逆反心理;不管吧,明天班上就会传出师生恋各种丑闻。她只暗暗地祈祷,祈祷这只“千里马”千万不要捅出什么篓子来。
关于千里马这件事情,教室里倒是流传着一个有趣的故事。曾小坏同学自负文采出众,常在同学们吃零食聊天打屁的时候,唰唰唰几下就出来一篇文章。博得众人一片叫好声,众生颠倒。小坏同学不苟言笑,常常一个人沉思默想。有时突然双眼精光四射,抓起笔来,酣畅淋漓又是一篇文章。痛快!小坏甩开笔大呼。
班主任也承认曾小坏确实是个人才,只是性格孤傲。但作为老师,还是象征性地安慰鼓励了一句:“你是匹千里马,一定会找到你的伯乐!”
可是伯乐在哪呢?小坏时常会想。
伯乐没找着,最终结识了一位形影不离的朋友。关于这位朋友,小坏在后来的回忆性文章中多次提及,对这位令人又爱又恨的同学兼好友做的事,他详详细细地写在了草稿本上。有一次,就是因为偶然被曾妈妈看到,觉得魂飞天外,闷雷阵阵响起。原文部分如下:
当初,我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几千字的文章《道歉》,肖狮看到后把我捧上了天,我知道那种赞赏里头掺杂着哥们儿义气。哪知道他认为这还不够,愣是把我的那篇文章吹得天花乱坠,最后竟惹得他同村的一个女生“慕名”而来,不过第一次来的是一张纸条。纸条内容如下:
如果文章中所说的全是真实,我想我已经了解了你的一大半。那么,你愿意做我的干弟弟吗?
我一边读着纸条上的文字,肖狮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神情似乎颇为得意,就好像是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靠!终于遇到了一个这么赏识我的人了!干,这个姐姐我认了!
曾爸爸曾妈妈打算合力矫正孩子的青春期荷尔蒙躁动症,轮番苦口婆心地轰炸后,留下满脸不以为然的曾小坏同学。不就是认个干姐姐而已,至于吗?
“对啊!肖狮一定知道小坏的下落!”曾爸爸一拍大腿,叫过曾小坏的弟弟,一番咬耳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曾小坏的弟弟来到学校,找到肖狮。小声地向肖狮打探哥哥的下落。肖狮也是一脸茫然,一问三不知。这下大家可慌了神。最后连学校都知道了。
这时候,我们的曾小坏同学正悠然地坐在公交车上。后来他把这段经历详详细细地写在后来的回忆文章里面,摘录如下:
现在该谈谈我“离家出走”的事情了。那一天真是突发奇想,下课后我走出公路——这时候恰巧有一辆公交车停了下来,我突然心血来潮地就跳上了公车。前面已经说过,直到18岁读高中,我平时甚少出门——我指的是去县城或其他较远的村镇——我跳上车后,一种恶作剧的快感袭来。当时车上就我一个乘客,我看着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向后倒退,心也随之飘飞起来。
那时的我,已经很邪。所有的人都告诉我,要戒吃热气的东西,因为我患了一种叫做“心火燥”的病。家人绝对禁止我吃狗肉,实际上我家的经济条件是不敢奢望的。鸡肉少吃,鸭肉只要摆到桌上,永远都离我最远。逢年过节,我不能吃油炸的各种糍、“莲花”、“狗耳朵”。只要是买肉,永远是鸡肉、猪肉、鱼肉……
我一连吃了几年的“长斋”,这并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这吃长斋的日子茫茫无期,我不知道我的病什么时候能好,而且它根本连一点好的迹象都没有,反反复复地发作、发作、发作!我感觉不到一点生的乐趣,才十几岁的人,突然觉得自己好老。那段时间,我常常照镜子,又惊恐又激动地检查自己有没有白头发;眼泪是没有的了,早已经流干了。一开始,我真的很担心我的眼睛会瞎。不过渐渐地也就释然了:活得如此没有希望,活着又有什么乐趣!我反而有点期待什么时候一觉睡过去了,然后再也醒不过来……不用醒过来了,就这样混混沌沌的。即便没有欢乐,起码没那么痛苦。对我而言,死或许是一件幸福的事。对我而言,生无所恋。
我常常半夜坐起来,看着暗淡灯光下奶奶那苍老细瘦的脸庞。心隐隐作痛,却欲哭无泪。也许不久我就随伯父而去,伯父在天堂一定会保佑我的。我仿佛灵魂出窍,飞升到半空,(冷漠地)看着冷漠的芸芸众生,还有那哭倒一片的亲友们。我的心很痛,我不想他们为我伤心。可我很想离去,因为那里有个天堂,很温暖。
我彷佛听到大厅里鬼魂拖动脚步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地震荡着我敏感脆弱的神经,仿佛踩在我的心上,沉重又沉重。又仿佛他就在窗外窥视着我,日日夜夜,如影随形。在每一个角落,都有一双诡异阴冷的眼,它似在冷眼旁观,看我死前的窘态。我仿佛能听见低低的却声声入耳的诡异笑声。无数个夜晚,我望眼欲穿。从华灯初上到东方发白,我依旧睁着无法入睡的干涩浮肿的眼。我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既恐惧又兴奋。
我每天恐惧着,绝望着。然后不甘心地希望着,继之再次绝望……
这就是我的生活——11岁到16岁那几年的生活(此时我已16岁)——活着如同行尸走肉。对于家人,我是一个包袱。
——车上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自得其乐。我也不知道我将要去哪儿,随便吧。公车在哪停或者想在什么时候下车就下车好了,这又有什么?
车经过祥田(肖狮和我干姐姐的老家),我突然想起肖狮来。可是今天不是星期五,他不会回家,现在估计又在学校大吹牛皮。不知道他见不到我会是怎样的一副样子?
我在蓝州广场那下了车,信步走到游戏厅楼下。
我从没有在县城里玩过游戏。不过在我上初中之前曾疯狂地迷恋街机游戏,那些年我只要一放学,只要我口袋里有那么一块几毛钱,就乐得一蹦三尺高,恨不得背生双翼,立马飞到游戏厅去。游戏厅里有个漂亮的老板娘,可惜已嫁作人妇。她丈夫是个瘦高个,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活像个吃白粉的。她每天照例坐在柜台上,孩子们来来往往找她买游戏币,期间不乏一些游手好闲的社会青年,还有一些旷课偷跑的大龄或幼年学生,他们都把这里当作精神的归宿,每天不来就好像对不起诸天神佛,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生他们养他们的老父老母……他们锲而不舍,哪怕是因此被打得遍体鳞伤,也九死不悔地日复一日地孜孜不倦来光顾这家游戏厅。当时,镇上就这一家游戏厅。人们蜂拥而至,好吃懒做与游手好闲之风一时在小镇子里风行,老板娘乐得眉开眼笑,游戏厅挣得盆满钵满,一时间大有把连锁店开遍全国之势。只不过,不知后来什么原因,有一次老板娘跟她老公去我二伯家(也不知是我二伯这个大队干部有点面子还是他人缘比较好,抑或果真是如奶奶所说游戏厅老板是他“老同{拜把子}”,反正游戏厅老板经常窜门),他们一副神色黯然的样子,不久之后就把游戏厅给关了。有一段时间,小伙伴们还以为游戏厅转让出去,只是换个老板,游戏厅照开。后来,竟然开了个理发店还是什么的,让大伙郁闷了好久。只不过,此风一开,好利者瞅准机会接二连三地开起了游戏厅,大有遍地开花之势。发展到最后竟然与时俱进起来了——开起了网吧。于是乎,听不懂计算机课的童鞋们来这里扫盲,自动自觉地给自己普及普及计算机知识。**
转眼,已经有一两年没碰过游戏机了。不知我的手艺生疏了没,《三国战纪》还能通关否?我摸了摸口袋——多亏了老爸的深谋远虑,使得我口袋常有零钱——满意地走进了游戏厅。这回,一定要好好表现,打出当年过五关斩六将的雄风!
我打呀打,死得真惨……旁边的小孩恨铁不成钢地扼腕叹息……好吧,我已经不复当年雄姿。我潇洒地看了看身后,只剩下一个“粉丝”在观看我战斗了。真是难得啊!
“来!”我随手抓了两个币给他,示意他一起玩。
他也老实不客气,笑着接过游戏币,就跟我一起砸了起来。街机的好处在于,打游戏的时候你可以尽情砸,砸坏了还不用赔。老板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有哪位老板看不过去了,走过来训斥,伙伴们便理直气壮地对他们说:“(游戏机)失灵嘞!”这时老板只有干瞪眼,要大声说自家的游戏机绝对没问题吧,实在是昧不了这个良心,玩过街机的人都知道,玩街机玩的就是一个爽,痛快!怎么痛快怎么砸——那都不叫玩游戏,叫砸游戏(机)——你们想想,就是铁打的也经不住众人的齐心协力契而不舍顽强的捶砸啊!所以,老板这时候只能是像吃了只死老鼠那般,灰着脸转回柜台去了。
由于我游戏水平的直线下滑,很快的,就解决了剩下的游戏币。接着他也终因寡不敌众,而败走麦城。我们相视一笑,似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知己。胸中油然生出一股豪情。
我请他喝饮料,跟他讲我的学习——见鬼,我当时竟然首先跟他谈了我的学习。我很得意地向他吹嘘自己英语多厉害语文多牛逼。他微笑着静静地听着我说,直到我感觉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的时候,我果断地闭了嘴。
“你不读书啦?”我们渐渐聊得熟稔起来,我便无所顾忌地问他。其实,我是一开始就感受到他身上的那种“社会人”的痞气,心里不禁十分的好奇,想知道这个比我小几岁的小孩为什么出来谋生。这也源自于人类本身那并不光彩的窥私欲在作祟。
“觉得没意思,所以不读了!我不是读书的料,不像你……”说到这里,他苦涩地皱了一下眉头,现出一丝与其年龄极不匹配的沉重来。
“其实也没什么啦!我觉得出来也挺好的啊——”刚说完这句,我就意识到自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现在的“出来”大多不过是游山玩水,什么时候折腾累了就跳上公车(回家),自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潇洒得一塌糊涂。正所谓,拍一拍屁股,走人!
“……”
看着路上来来去去的行人,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或者说是空虚——那种感觉,莫名忧伤。
“其实我觉得他们挺可怜的!”他又再次提起那些那些在学校被当作楷模标兵的一味只顾顺从永远只会埋头读书不懂得玩乐的乖乖仔乖乖女。
“嗯,一点人生乐趣也没有!”我深有同感。在这一点上,我们意见惊人一致,由此而生出相见恨晚之情。
“哎!同道之人啊!”(痛快;我们会心地笑)我们彼此的眼神中都流露出如此这般深入浅出的内容(我们不由感叹)。我抱了一堆零食,还特意挑了几本书,因为又有书看的喜悦心情,我连零食也吃不出美味来了。只想着等一下……我将手擦了好几遍,终于确定翻书页时不会在上边留下油污后,我闻着油墨的特有芳香,小心翼翼地翻看起席慕容来。在其他事情上,我可以天马行空,不拘一格,但是唯独对待书的时候,我恭敬爱护到令人难以忍受(发指)的地步。我受不了书籍被损坏。
“拿好来!”每当弟弟小心翼翼地问我借书看,好不容易书拿到手了开始翻看的时候,我就会走过去,示意他双手撑开书页,别整得像古代的书呆子那样一只手背在身后,单手拿书,书籍卷得一塌糊涂,明显加剧了它们寿命的终结。
“……”每当这时候,弟弟就敢怒而不敢言,只得规规矩矩按我说的做。那时候,多半已扫了看书的兴致。
在家的时候,每次看书前我都会先检查一下手干不干净,只要有一丝丝的污渍,我就会把手洗干净再看书——这不是饭前要洗手的节奏吗?不不不,饭前我很少洗手的,毕竟吃饭又不是用手抓,有筷子的嘛。没想到,我看书比吃饭还讲究卫生。只是因为,我太爱书了!
我随手翻了几页,感觉这氛围不对劲啊!对对对,白天太喧闹了!而且席慕容的文字,就适合在昏黄的灯光下细细品读,或温柔或粗狂或感伤。那细细碎碎的情思,流溢在浅浅淡淡的文字中。或突发奇想,或寄托思念,点点心醉。
于是,我放下了手中的书,与他一起起身漫步。阳光自由地铺展在地面上,我悠然惬意地走在公园小路上。
“你打算去哪儿啊?”我知道他问的是我接下来的打算,只是我觉得那并不是什么问题。
“我想去花州。”我突然想到花州,随口说道。
“你在花州有亲戚吗?”
“没有!”我很奇怪他这么问,我为什么要往有亲戚的地方跑?(找工作)又不是去避难。
“那你自己去的话,得先找个工作,可能是(要)进厂——“说到这里,他又皱了皱眉头。
“然后你还要上学——你只能先在你姑姑这里,让她不要告诉你家人。然后你一边工作,一边上学。“他这样帮我分析。最后我决定,先去姑姑家填饱肚子再说。
于是,我们开始出发。可是由于我天生路痴,好在他是个“三教九流“的人,对我姑姑住的那边的路竟然比我还熟悉。
来到姑妈家,姑妈一见我带来了个陌生人。一开口倒还挺顾及我的脸面,问我他是哪里的人。看到姑妈慈善的目光,我悬着的心终于平息下来,我高兴地说:
“这是我在游戏厅认识的!”
“不认识的人也往这里带!”姑妈毫不留情面地斥责我,尽管她说的是保安话,我稍稍瞥了下他,还好他听不懂,不然就尴尬到家了!
说归说,姑妈还是略尽地主之谊——不知她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还是自我修养好到觉得不应该在客人面前失礼,尽管这个“客人”很不能让她满意。她却从来不想想,她的儿子我的堂哥,从小不务正业头发染得花里胡哨整天出入游戏厅跟一帮人流离浪荡,却从来只是觉得她的儿子只不过不是读书的料,照样吃穿不愁地把儿子宝贝得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何曾带上一副有色眼镜看待?我突然想起我的一个邻居,她家有个经常惹事的儿子。每次她儿子从外边鼻青脸肿或者哭喊着回来的时候,时时出现的惊天动地的骂街就开始了。那时候,你会领教到什么是骂街的最高境界,就是骂足几个钟头,所有人——不管是劝架的还是对骂的——都住了口,她还持续地骂着,地老天荒。而且是越骂声音越高亢的那种,声音从街头传到街尾,又从街尾转到街头,持续徘徊(骂声响遍大街小巷),经久不息。哎呦,LZ真心服了。那时候,除了可怜可怜安慰我那倒霉的耳朵之外,别无他法。她从来不觉得她儿子不对,打架闹事了,她儿子一定是“受害者”。这种盲目溺爱儿子的做法真是害人不浅。希望她的儿子长大后不会成为二世祖——不好意思,我已经挺多年没见过他了。对他现在的情况我知之不详。
“出来玩,有没有跟爸妈说啊?”姑妈像是有意无意地问我。
“没有……”我用小声得只能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没啊——”姑妈立即脸色大变,“怎么出来都不跟你爸妈说一声的!不行了,得跟你爸妈说一声,不然他们都不知道你跑哪去了!假都没请!”姑妈丢下我,自顾自地走向她家的小卖部,抓起电话就打了起来。大概跟我爸妈说了一下我这边的情况。
我的心咯噔一下。这时,我看了看他。我本能地预感到这是要遭,希望留在蓝州暂时瞒着父母的计划肯定不能实现的了!**
果然——
“吃完饭后,我让你姑丈用电动三轮车拉你回去。现在,你就先在这里玩下吧。”我看向了小卖部,此时阿明哥哥一本正经地正对着我坐在里边。阿明,是我姑妈的小儿子——之前讲的那个是大儿子——这个阿明哥哥他为人和善,脾气好得跟他老爸有得一拼。只不过他老爸老实的外表下似乎藏着一颗时时算计的心。就连没事就爱抱怨,家长里短地老说这个不好那个不行的老妈,也竖起拇指大赞明哥是姑妈家唯一的“良心”。当然,我说我妈老爱挑人骨头,但她也绝对不是那种无中生有的俗妇。只不过患难的日子过多了,所谓的真情者寥寥,见遍地皆是一帮假仁假义眼见别家大难临头,就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家伙,经见的事多了,见世态炎凉,有感而发罢了。
听完了姑妈的话,我心里开始打起了小算盘。想把我送回家?我好不容易才跑了出来,都没玩够,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就打道回府?嘿嘿。
吃完了饭,我趁大家一个不留神,径自拐到了后巷。然后我就开始撒丫子狂奔。他已经走了,吃完饭之后便知趣的走了。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跑,只知道要逃离,要逃离姑妈家,摆脱他们。很快,我跑到了大路上。姑妈他们没有追上来不知是没发现还是太不以为意,以为我上厕所了吧。
我见到了他。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路旁。不像是歇脚,像在等人。确实在等人。
“咦?你在等谁啊?”我从他的表情动作神态中捕捉到,他一定是在等人。
“我等你啊!”
“等我?”我惊!我并没有跟他约定让他在这里等我。而且,说好了他要回家去。
]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跑出来的!”
“……”这次,轮到我震惊了!
“在你姑妈那里我看你那样,我知道你一定会跑出来的!”好厉害的眼力,才多大点的屁孩啊!而且还显示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那种极度自信。样子沉稳得可怕。但我潜意识里嗅不到威胁,我觉得他对我是怀有善意的,于是,我跟着他一起走。
在天边夕阳升起的时候,我们暂时分了手。我们约定第二天再见的。只是天生路痴的我绕着蓝州广场走了一圈又一圈,愣是走不回广场,直到第二天天亮。凌晨的时候,我枕着书在夜空下,翻看着席慕容的书籍,那种迷离又伤感的情绪弥漫了我的心间。那一晚,就着极静的夜,耳旁伴着不时呼啸而过的摩托或汽车声,心底像涌上了潮水,咸咸的湿湿的厚重而踏实,却又有一丝焦灼不安。那时候,没有一丝恐惧,也不会有恐惧。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就着月色,靠着灯光,睡醒了看几页书,待到心满意足后躺下再睡,一直到东方发白。那一次,是我读书以来最特别的体验。
可是,我没有再停留。因为他也不确定白天什么时候能抽空来找我。我回望一眼广场上边的凉亭,跳上了公交车。这一次,公交车上人潮汹涌。没有人知道,在他们中间,挤着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孩。更何况,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是劝我还是像姑妈他们一样,把我弄回家?
车经过祥田的时候,我心血来潮地跳下了车。肖狮这会儿还在学校瞎混着,只是少了我这个形影不离的朋友,不知道他此刻有没有团团乱转。不管了,我循着记忆一路摸索,终于找到了肖狮的家。只能怪肖狮家的风水不太好,山路十八弯的。算了,还是怪我路痴比较实在。
这时我突然想起接下来的问题。等等,待会见了肖狮的家人怎么说?
我在空无一人的肖狮家门前等待,心里七上八下。
这时候,肖狮的妈妈挑着尿桶慢悠悠回来了。我心里正想着怎么措辞,她倒看到我了,反先开口问:
“来玩啊?哎——肖狮呢?肖狮没回来啊?”
“哦,哦……”我期期艾艾地语无伦次。
好歹,肖狮的妈妈豁达得对我的不正常表现相当的不以为意(宽容),丝毫没让我感觉难堪,打开门立即把我让进了家中。
“坐坐坐,来喝茶!”她一放下担子就端过来一杯茶,笑得(使我感觉)很有安全感。
“在这吃饭了啊!”我刚坐下,她就趋入厨房。
“哎呦,今天不是星期天哦?你请假来的啊?”终于问到这个关键性的问题了。
“你没请假啊?那你家里人知不知道你来?”她看我支支吾吾的样子,明白了个事情的七八分,“那得打电话告诉你家里人,不然你家人担心你!你妈妈肯定很担心你的!”说完,她起身要去打电话,可看我没吃完,加了一句:“你先吃,吃完饭我再给你家里人打电话,告诉他们你在这里!”她竟细心得连打电话会影响我吃饭情绪都考虑到了,我突然一阵莫名的感动。
因为我家里没装电话,我也从没问过伯父家的号码,所以最后她只能打电话给我的班主任(因为同是她儿子肖狮的班主任,所以她有班主任的号码)帮我报平安。这时候,已经有传言我离家出走。班主任也肯定已找过我爸妈了。我在肖狮家住了一天。第二天,又搭上了往返于蓝城镇的公交车。我是一直溜达到傍晚的时候才进的学校,见到校门的时候,突然有点望而却步,一种羞耻感没来由地攫住了我。
我来到教室门前。班主任已经来到了教室,她站在讲台上,第一个看到了我。她表情严肃,多年以后我回想起来,实际上那是一种心力交瘁的表情。她为我,为我们班的同学操碎了心。因为她也不是本地人,所以对其他村落或小站来的同学特别的关照(同在异乡为异客),掏心掏肺。当然,并不是说她对我们本地人有一种天生的仇视。只不过,(关照同为异乡人的异乡人)那是一种本能。
我很心疼她。在她身上,我时不时会把她与“呕心沥血”这个词联系起来。她也许不是一个合格的班主任,但绝对是一个好老师(负责任的班主任)。在让她操心这事上,我对她有莫大亏欠。
“你等会!”她声音冷淡,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我站在她面前,不免狼狈。我想起她说的那句“无地自容”,心里一边做好等一下迎接狂风暴雨到来的准备。
没想到,这时候,我二伯风度翩翩地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两个人,气势汹汹,活像领导来视察的派头。盖,我二伯这大队干部不是白当的!这派头,这气度!更要命的是身材还壮硕魁梧!**
“哪,这里这里。”跟在二伯后面的学校门卫兼敲钟人(那时候,学校的钟还是“手动档”)看见我后指着我满脸殷勤地对我伯父说道。
我伯父也看见了我,一副不能发怒只能笑的表情走过来轻捏了下我的耳朵,说:
“去哪里啦?也不跟家里人说!快点,家里爸妈等了!回去吧。已经跟你的班主任请过假的了!”
我看了看班主任,她默认。班主任虽然不是本地人,但她也会说玫瑰话(虽然说得有点不敢恭维,但听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自然能听懂我跟伯父的对话。
我低着头从班主任面前走过,难得顺从地由伯父领回家。
“怎么样?现在……出去几天转了一圈,又能根据这经历写本书的咯?”在喝完妈妈熬的姜汤后,我坐在桌前,父亲刻意挑选些轻松且让我感兴趣的话题对我说(善意地调侃)。父亲真乃神人!不怒反而豁达到站在我的角度来看待问题。像朋友一样亲切掏心窝子的语气对我说。(不发怒,用像朋友聊天一样的语气跟我说)
“嗯,这个自然!”
“——怎么这么傻,以后别这么傻一个人跑出去了!”父亲表情悲戚地说。
“那得看你们怎么对我!”我不知天高地厚地说。
“什么怎么对你啊?对你很不好么?”听了我的话,父亲并没有暴跳如雷,只是现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脸上疲惫的神态显现。写到这里,我的心疼了起来,一阵阵愧疚。我觉得我实在罪孽深重(我感觉自己罪孽深重)!
“你们自己知道!”我小声嘀咕。我很压抑,在11岁至16岁那几年里。我总想逃离,逃离一切人一切事,包括家人。我不愿意呆在家里,我感到窒息。
说到这里,父子俩不再有什么嫌隙。从这之后,父亲和母亲更加小心翼翼地顺着我(的心意)。他们没有再提起过我“离家出走”的事。反而当天晚上,父亲还特地为我想好了接下来对同学们的应对之策。
“之前,学校已经有人传,说你‘离家出走’什么的!回到学校,如果别人说,你也别跟人家吵,知不知道?爸妈已经跟班主任打过招呼的了,她也会让同学们不要乱说那么多……”我突然心里一阵暖暖的感觉。只是——
“你妈妈知道你跑了出去,吓得两三天睡不着觉!她的腰(当时我妈患腰椎间盘突出症)痛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又担心你!不知道你在哪儿!找不到你!哭!偷偷地哭了好几回!又不敢当面哭!“我的眼泪在眼眶打转,爸爸继续说,”你姑姑打电话来说,有个小孩子打电话给她说你在蓝州广场,可是你姑丈去到广场又没见你人!姑姑就求那个人说,让他把你送过来,她给他钱!可他说完就挂电话了——你姑姑说你认识那小孩是吧?说你不认识的人也带去她那儿——知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
“嗯——我在机室(游戏厅)里认识他的!他应该住在蓝州……”尽管我说得很模糊,但父亲显然是为我这“失而复得”的宝贝而处在兴奋之中,完全不介意这些过往云烟。他从来不对这些跑江湖的或说三教九流的人心存偏见,只要人品没问题,管他皇帝还是乞丐,父亲一例待之以礼(待之以诚)。
脑中不时闪现,刚进家门时,父亲母亲,尤其是母亲一副迎接出远门回家的孩子的温馨
心安满足表情,丝毫没有责怪之意。哪像是一般父母对待离家出走的孩子的态度啊!我还恬不知耻地对飞卢说:“我料到我回来后他们(父亲母亲)不敢骂我或打我,要是他们这样,我就再走!”可见,父子二代间的鸿沟如此之大。一方无条件付出爱,被爱方却因此生恨(怨恨)。只是没有选对爱的方式。导致生出如此大的隔阂(“离心力“)。悲哀!
私以为,父亲已是所有父亲中较开明之人,我却仍感到窒息的压抑。或许仅仅是因为在我努力想自己乐观开朗起来时,父亲的一句:
“那么兴奋干吗!”
父亲母亲想方设法地开导我,想让病痛折磨中的我乐观开朗起来。等我好不容易愿意面对现实,自我激励地尝试着多积极一点,多笑一点的时候,他们却说出了那样的话,一次又一次。从此,我一进家门就感到压抑。
我能感受到父亲的爱,父亲的心疼。可我们之间,已无话可说。我已经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从生理到心理。生活告诉我:世界,就是一睹冷漠的墙。
很多年,父亲都无法接受我的改变。他经常说的一句话:
“你看你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
是啊!我变成什么样了!在我眼里,满目沧桑!
我几乎不再说话。妈妈有时也为此生闷气。我依然不为所动。不是我不想说话,是我一说话,就想哭。我好想哭!我想问问,这么多年来,凭什么凭什么让我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受够了!还不够是吗?来啊!不够的话再来!反正已经无所谓了!我的神经已经麻木了,对痛苦的感知力越来越小。我担心自己变得麻木不仁,又任由自己变得麻木不仁。
只是,我依然希望达成父亲的心愿。他希望我能考上名牌大学,工作安逸稳定,衣食无忧。
那三年,我无愧于青春。
父亲是我此生唯一敬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