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泰茶座的沉默
后海没露的裕泰茶座，铜壶擦得能照见人影，八仙桌上的茶渍印子像幅模糊的市井画。王掌柜的手指头在盖碗沿上转着圈，指节上的老茧磨得发亮，这是他开茶馆三十年，又关茶馆五年，再重开茶馆两年的见证。
晌午的日头斜斜扫进窗棂，照在角落里的独自喝茶的老李身上。他端着茶碗的手稳得很，不像三年前那样，端酒杯时总忍不住发颤。那会儿老李还是小老板，开着家五金店，为了拉生意，那是天天泡在酒局上。“李老板，再走一个。”“李总，这单生意还得您多关照呀。”酒气熏天的包间里，他陪着笑脸，把想说的话咽下去，把不想听的奉承接过来，回家吐得昏天暗地的，枕头全是酒气的疲惫。
“李爷，今儿还是碧螺春么？”王掌柜沏着茶，嗓门带着老北京特有的醇厚。老李点点头，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论语》上，书页边都翻得起了毛。“搁以前，这时候您该在哪个酒楼上应卖醉了吧”王掌柜打趣道。
老李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像揉皱的宣纸似的：“以前傻哦，总觉得合群才叫本事。”他呷了口茶，茶香漫过舌尖，“有回为了供货的单子，陪三个老板喝了三瓶白洒。我酒量不行呀，硬撑着，最后在饭桌上就吐了那老板一脸，单子也没成，还落了一个，不顶用的名声。”打那以后，五金店因为资金周转不开，就黄了，欠了一屁股债，以前围在酒桌的朋友，躲得比谁都快。
最难的时候，老李天天窝在出租屋里，连门都不敢出。房东催房租，债主打电入有来，他把自己关在黑暗里，听着窗外的车水马龙，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丢在一旁垃圾的狗似的。后来还是王掌柜拉了他一把，让他来茶座帮帮忙，管吃管住，还能给点工钱的。“那会儿我就座在这张桌旁边，看您给客人沏茶，听老街坊们聊天，才明白热闹不一定真，安静也不一定假。”
老李的声音不高，却透着股笃定，现在的他，每天早上来茶座帮忙收拾桌椅，中午泡上一壶茶，翻几页书，傍晚就回家做饭，日子过得简单又踏实。有以前酒友找他去应酬，他摆摆手：“不去了，在家看书舒坦。”有人说他变得冷漠，不合群，他也不辩解，那些虚与委蛇的热闹，早就耗尽了他的心力，低谷里的孤独，反而让他看清了什么才是值得珍惜的。
夕阳把茶座的影子拉得很长，老街坊张大爷凑过来，拍了拍老李的肩膀：“老李呀，您这才叫活明白了。”老李抬头，看见窗外的槐树叶被风吹得轻轻摇晃，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来，斑驳陆离。他起起自己曾经为了合群，硬着头皮跟不熟的人找话题，笑得脸都酸了，现在宁愿在茶座里听王掌柜讲段子，看老街坊下棋，也不想再踏入酒局半步。
沉默不是认输，是他低谷里学会的蓄力，看书练字，琢磨手艺，慢慢还清了债务，也找回了自己，寡言不是冷漠，是他看透了人情世敌后的通透，不用再为了迎合别人的委屈自己，不用再把时间浪费在无效的社交上。
茶座里的铜壶嘟嘟地冒着热气，王掌柜的哟呵声，老街坊的谈笑声，混着茶香顠出窗外。老李合上书，端起茶碗，一口饮尽。茶的苦涩过后，是绵长的回甘，就像他走过的那些艰难日子，熬过去了，终究会尝到甜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