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苦拿不到诺奖的文学大师,坚持跑步数十年,话语尖刻又温和的小资情调孤独者,村上给人的印象大抵如此,人们总是将其与文青混为一谈,其作品盛行之时,人手一本《挪威的森林》,以至于除了此书,人们说不出别的作品来。然而村上之伟大,绝不仅仅是写了青年男女之爱情所成就的。
村上春树的三支笔,性,暴力,个体生命之困境。
两性,潜藏于人内心深处的暴力性,以及个体在面对世界时所产生的孤独感。村上以三者为基调,建起了村上春树式文学岛屿。
性
村上笔下的性,直白坦然,同时压抑而隐秘。从渡边到田村卡夫卡,大量的性描写充斥其中,却又不只是“同她睡了”这么简单。村上的性,往往与某种不可知的东西相纠缠。《奇鸟行状录》中加纳马耳他被人以非性交的方式侮辱,主人公同样以非性交的方式出卖肉体来获取酬劳。《海边的卡夫卡》中卡夫卡与佐伯的少女幽灵交合。《1q84》中天吾与深田绘里子交合,正执行刺杀宗教领袖任务的青豆因此受孕。一个暴雨大作之夜。
村上似乎是个神秘主义者,作品中总是出现某种不可知不可控的力量,某种叫命运的东西。一如他本人在《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中描述自己如何成为作家,“那一瞬间,某种神启似的东西从天上降落,而我准确无误的接了下来。”
关于《挪威的森林》的性
直子及其恋人,渡边。三人少年时是要好的伙伴,而那位恋人在十八岁时选择了结束生命。直子与渡边的人生,也因此变了轨迹。经历千般挣扎,直子最终也选择上吊自尽,少年时要好的三人小组,至此便只剩渡边一人。
此书中最为核心的一句话乃是“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渡边无法理解两位好友自杀之缘由,唯有以此作安慰。
直子的性习惯是现实主义式的奇特,“此前不曾湿过,唯独与你,湿了,一塌糊涂。”说这话的直子,自十七岁爱人自杀离世后——即便与爱人——也不曾有过所谓“湿得一塌糊涂”的经历,唯独与渡边。何以唯独与渡边?作为三人中始终未曾动过轻声念头的渡边,似乎是另外两人与世界相连接的纽带。而除渡边外,两人都有着巨大的生命危机。死亡如黑洞般横亘在二人心中,不断夺取他们对于生的渴望,直至生命力枯萎。直子给人的印象,像是冰天雪地里干枯的朽木,像林黛玉却又不单单是林黛玉。因怪异的心理疾病无法健康地活于人世,住在与世隔绝的疗养院,终因内心溃散而选择自尽。直子与渡边的通信,会面,在我看来,像是某种攫取,直子靠渡边的生命力残喘,及至两人做爱(在我看来这一情节是全书高潮),枯死的源泉被激活,“湿得一塌糊涂”在此处成了某种隐喻。但那只是回光返照,仅存于体内的生命力消失殆尽。直子怕是也明确这一点,便中断了同渡边的通信,独自面对死亡迫近。
死作为生的一部分,直到死亡占据生命。
《海边的卡夫卡》中的性
佐伯,可以说是直子的翻版,而与之不同的,佐伯没有渡边,只有未经人事的十五岁少年卡夫卡。这少年承受着“终将与母亲交合”的诅咒来到甲村图书馆,此前的佐伯,内心沉浸在失去爱人时的悲痛中,过的是时间停滞般的生活。而少年的到来,使她得救。在生命的尽头,佐伯将活下去的信念传递给了险些消散于人世的卡夫卡。
算是对于直子的回答?抑或村上人生观之变化?
我倾向于后者。
写《挪威森林》的村上,三四十岁,虽说作为作家的生涯刚刚开始,但所谓中年危机必然影响了其创作心态。早期作品包括《国境以南太阳以西》,《舞!舞!舞!》都有浓重的思考生命的味道,而《卡夫卡》写于00年前后,彼时的村上,年近五十,虽免不了村上式无奈,但对生命的态度已大有改观。再看后来的《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几乎已经成了心灵鸡汤式暖心故事,令人大为感动。
读村上的性描写,总有点别扭。写得极为坦诚,却总有压抑感。我想这与日本民族性文化不无关联。日本是性观念极其保守的民族,但性产业又极其发达,一方面极受压抑,另一方面肆无忌惮,也许正是这种矛盾导致了村上性描写时的巨大张力。虽说村上本人厌恶日本,但毕竟生于斯长于斯,说未受半点影响怕是不通。
暴力性
与性描写不同的是,村上对于暴力性之描述,却是越发尖刻。从刚开始的若有若无,到后来锋利如刀地描绘出了潜藏于人内心深处暴力本能。而暴力性在村上笔下又一分为二,战争与人性。
《寻羊冒险记》中含义不明的羊,被学界认为是日本侵略性之隐喻——日本没有羊,或者说不养羊。没有羊的日本,却在战争年代大肆养殖过这种生物。战争结束后,羊又迅速消失。小说中羊已经化为某种图腾,而寻羊的幕后人物,也是战争年代发了大财的政客。种种关联,让人难以将目光从某种暴力性上移开。
描写暴力性的巅峰,自然是《奇鸟行状录》。村上到二战时伪满洲国属地,爆发过战争的诺门坎实地考察,归国后写作此书。借预言老人之口回忆战争,笔触间对于满是绝望。书中主人公妻子的哥哥是个道貌岸然的政客,通过对其描述也可窥见村上对于日本右翼之厌恶。
甚至在《挪威的森林》中,作为旁观者的村上也吐露出了对五六十年代沸沸扬扬的学生运动的不满。
战争是当权者野心的博弈,而遭遇毁灭的却始终是个体,因此需时刻警惕。名篇《高墙与鸡蛋》便是这一理念的体现。
战争与人性之分野,在《奇鸟行状录》。
一面写政客对群众的煽动,一面写主人公与自身暴力性之抗争。小说高潮,是与持棒球棍男人的决斗。一棍子挥下去,打倒那男人。是暴力,还是反抗暴力?
致敬乔治奥威尔的《1q84》,在我看来完全是描绘人性暴力的极致。表面风平浪静的社会,实则暗流汹涌。家庭暴力,权利争斗,暴力性以或明或暗的形式笼罩在每个个体周围,小说中反抗暴力的老妇人选择了以更为极端的方式——暗杀——作为手段。像反讽,又像哲学,一如尼采所说:“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个体生命之困境
这一点似乎不必作过多议论,村上最吸引人的地方便是其浓郁而优美的孤独感。(至少在我看来如此)其作品中的人物,除去《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外,极少有家眷,即便有也会被村上写没有,离婚,去世、、、、、、
一直疑心村上不仅是个人主义者,还是个存在主义者。其作品中许多描述,都有存在主义的影子,就连“哪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也像是萨特“他人即地狱”的文艺版。
所谓个体生命之困境,大抵是存在的意义,现实生活的挫败,大都市中边缘人的灰暗生命。是同样渺小的我们最能够感同身受的东西。而村上在思索这些虚无的问题时,总给人以温馨的答复。《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也好,《1q84》也好,《海边的卡夫卡》也好,村上在最后,都给我们一个温暖的理由,鼓舞着每一个遭遇困境的读者勇敢且积极地应对生活。——我自己每每遭受挫折,便要读几页《海边的卡夫卡》。
这样的村上,无法让人不爱。
杂谈
村上新书《刺杀骑士团长》中对于南京大屠杀的描写,成了大新闻。国人大加赞赏,而这种赞赏的背后的心理,却又耐人寻味,像是哪家小孩子被人欺负,有人替他出头的雀跃。
私以为,村上之写作,是对于安倍晋三等右翼势力的抗争,是对日本民众之警醒,对历史之铭记,对两国人民友好之期盼,也许还有作为日本后代对中国人民之愧疚,此等胸襟,堪可称作民族之脊梁。而反观国内,前一阵子“九·一八”纪念日,朋友圈刷屏的是勿忘国耻。是国耻吗?是!是落后要挨打的耻,是战争对人类伤害的耻,是野心家涂炭生灵的耻,但绝不应该是对另一民族耿耿于怀的耻。倘若总是给我们的后代灌输对另一民族的敌意,实则是暴力性之传承,狭小心胸之传承。
后记:
本文全凭记忆写就,不对之处还请谅解并纠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