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古老的石拱桥,清清的小溪流水,郁郁葱葱、层层叠抱的大槐树自然而成绿萝伞顶树屋。树荫下,流水边,老人妇女小孩,或聊天或下棋或玩耍,三三两两,懒懒散散,一派悠闲自在的场景。
眼前美好的画面似乎让我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很快眼光就落到不远处的角落边,那儿不协调地蜷缩着一个黑灰瘦弱身子,孤零零的,让人感觉那不是人类,而是被遗弃的物件。
村支书感觉到我的关注,悄悄说,这是五保户林偻。继而又补充,一个很好的老人。
老伯,你脸色不好,怎了?我走近蹲下跟他讲话。他瘦得让人心疼,且脸色死灰,毫无生机,但衣衫整齐不邋遢。面对询问,只是看着我,眼神空洞,表情木讷。因为黑,因为瘦,深陷的眼睛显得格外白,格外大。询问好几次,他方才开口,说,不舒服、吃不下饭。语气跟人一样冰冷生硬。
为何不去医院看病?我问。他说,没钱、不认字。
明天我带你去!我脱口而出。他怔怔地看着我,哪怕村支书告诉这是镇领导,依然毫无表情。不管他的态度如何,我都决定了。
翌日上午,带他到医院,一起来的还有五保户曹老人。
我排队,两老人坐着等待,B超、心电图……一个科室一个科室领着他们。
曹老人对我跑前跑后的劳顿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他关心的是“检查费谁出”“药费谁出”。林老人还是没说话,他的双眼却跟随着我的脚步在移动,眼神亲和且带着不安,他的眼神融化了我对曹老人的恼火。
检查结果,曹老人只是高血压、肠胃炎。林老人胸部积水,癌细胞已扩散到肝、肺、淋巴。
看着安静地坐在诊室外的林老人,我两次进出诊室不知如何开口。从他的眼神中我已经明白了村支书说“很好的老人”的含义。无论什么事都自己忍着熬着不去麻烦政府、麻烦身边人,这就是林老人,这样的老人值得我去尊敬。
重新走进诊室那一刻,我不再犹豫,动情地对医师说了情况表明了态度。医生也感动了,他说,住院已经没有必要,给老人开了最好的药,至于能不能活一年半载,那要看他的体质,以后病人不用来,你带病历来复诊开药即可。
我向医生道了谢,调整好情绪,委婉告诉老人,只是胃病,需要按时吃药治疗一段时间。看他有顾虑,马上拍拍胸脯说,一切有我呢。他看着我,眼神里布满不安。我故装轻松地调侃,老伯,上辈子我可能是你女儿,老天爷安排我与你相遇,是来续父女之缘的。老人看着我,咧嘴笑了。原来他也能笑,可他的笑容让我鼻子发酸。这可怜的老人,快走到生命尽头了,都不知自己生了啥病。原本只想圆个心愿,退之前到基层感受一下给三十多年工作生涯画上个句号,就如同对待曹老人,带他到医院已是仁至义尽,至于未来跟我无关。可对林老人,在他那灰暗的世界里添上一笔色彩,让他感受到这人世间的美好,这是我想做的。
把老人送回村里,看到了他的家,这是怎样的家呀?几根木头裹盖着油毡布,紧挨在他人房屋旁,可能好些年没有翻新,东一块西一块打着补丁,到处镂空透风,不知他的冬天、他的雨天是怎样过来。窄小的黑屋里,除了灰头灰脑的独脚土灶,一张破木床被一大堆旧棉被烂纸箱占去了三分之二,还有就是犄角旮旯那些废品……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物品,地面上却打扫得清清爽爽。那天走了十几家低保户五保户,住得都是政府给建的粉墙小房,唯有林老人还住着差不多被废弃的破房子。
从破房子出来,我去找了林老人胞哥,他惊讶地说,从来没听胞弟说过哪儿不舒服,怎么会这样?他接着问我,这病会传染吗?同胞骨肉走到生命尽头了还这样问话,我有点生气。老人孤苦了一辈子,活着的最后时间还被人躲而避之,最终孤独离开,那是何等地残酷?为了证明老人的病不会传染,我每周从医院开了药送到后,就坐在他身边陪他唠叨。我的同事、我的姐妹闻讯陆续送来吃的用的。邻居亲属看到一群外人都无所顾忌,也开始关心起老人的起居,简陋的破房子一下子光亮生辉了。
我每次到来,老人都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静静等候……
我每次到来,都会说些外面的见闻,然后问他情况。知道他吃不下饭还抽着劣质烟,就告诉说,一日三餐定时吃可以提高药效,等身体慢慢好起来,带他出去看世界。无论我说什么,他都认真地看着我点头。两个多月过去,林老人胃口开了,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好,像变了一个人。那天理了发迎面而来,我都没能认出。他病情好转让我欣喜,不由怀疑起医生的诊断,正在盘算着该给他做些什么,村里来电,说他病情忽然恶化,大小便失禁起不了床。赶下去时,屋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让人欣慰的是,他的嫂子正悉心照料着他。他蜷曲在床上如同一架骷髅,我轻呼着“老伯”,听到了像蚊子一样的轻微回应,他神志清醒只是动不了,我伸手拉着他的手--其实只是一把骨头。他睁大眼睛看着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的那双眼睛,不同的是里面注入了内容。
从充满恶臭的屋里出来,我再也闸不住那汹涌的泪水。
无情的病魔在一点一滴地吞嚼着老人的肌体,看来时日不久了。不知还能为老人做些什么,跑到医院向善良的医师求助。他摇头,只是开了杜冷丁,也希望能为老人减轻点疼痛少些痛苦…
两天后的清晨,朦朦胧胧中听到了“轰隆隆”的雷声,望着窗外在雨中飘飞着的落叶,有种不祥的预感。到了单位果然得到消息:林老人走了!参加葬礼时,他胞哥告诉我,老人走得很安详。一位老奶奶拉着我的手,流着泪说,如果他能多活几天多好,他没有福气呀……
走进这个村将近三个月,林老人牵动着我的心,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让他感受到一丝温暖,我做到了。但遇见这刚毅的老人,看到他的生活,我对自己、对这个世界重新做了审视,内心触动很大。他离去后,还时常想起他,想起那年初夏,气候温和,凉风拂面,走过大半个村后,遇到了蜷缩在角落里黑灰瘦弱的他。
短短的七十几天里,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从冷漠到信赖,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