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推开一掌宽就似乎被什么东西顶住了。
路德维希稍微用了一下力,未果。又狠狠推了一下,还是不行。
门内传来慌乱的碰碰声,听起来似乎王后被他这个意外访客吓到了。
“谁在里边?”他先发制人地问,然后下狠心一抬脚踹开了门。
窗户有点远,而且窗帘只开了一半。几秒钟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他一时间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莱恩宫是个标准的巴洛克建筑,端正庄严,建成这么多年,它的530个房间里,从没有一个房间有这么乱过。
这些……木架子,这些……木框子,这些……这个扭曲的木片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个咚咚咚滚到他脚边的大球,啊这个他认得,这是地球仪的地球部分,整个世界居然就朝他脚下活蹦乱跳地滚过来了,真是让人不胜惶恐。
他弯腰抱起那大木球,抬眼望向室内,一个惊惶的身影似乎不知所措地往后瑟缩了一下,又踢到了脚边的什么,发出哐啷的声响。
发现她没有先开口的打算,路德维希只好收拾一下表情重新进入他预想中的剧情:“你好,初次见面……我是路德维希,路德维希·冯·克莱恩伯爵。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
屁话,他就是为打扰而来。但是社交就是由屁话组成的。
“……我,”她低咳一声,“我是诺莉安,诺莉安·凯普莱特,弗朗王后。”她又想了想,嗫嚅地补上一句,“摄、摄政。”
噗。
如果不是环境不适合,他几乎就要笑场了。这最后一个词实在让人感觉很虚张声势啊!虽然她名义上确实摄政。
既然互表了身份,接下来该是行礼了。这个念头在两人脑海中浮现,但他们都发现这个程序难以实现。
“啊……”他想既然对方是个嫩鸡糊涂蛋,不如把这个程序忽视掉吧,两人之间隔着那么多的障碍,那些木头框子,木头架子,在他们中间堆到了膝盖高。
诺莉安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微妙表情,她想脱右手手套,但是她发现她没有戴手套。于是她直接伸出了右手,动作标准,姿势优雅。
既然贵妇人已经伸出了手,路德维希已经无路可退,他咬牙抬腿跨过那些哐啷卡啦作响的架子,握住了伸过来的那只手。但是很不幸他脚底不平,皮鞋在木框上滑了一下,他在重心不稳的前提下卒不及防地就往下摔。摔倒时的条件反射就是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于是他握住的那只手就忽然成为了他受力的支撑点。
而那只纤细的手居然稳稳地扶住了他!
路德维希震惊到了,不及多想,他仓促地道谢,然后站稳了身子。
现在他们距离近得多了。
两人心底里一致决定把失败的吻手礼抛到脑后,继续把这个意外频频的社交活动继续下去,好早日到达结束的那一刻。
他努力把话题导回心中的目标:“这里是……”
“这里是我的书房。”
“啊……”他点点头,仿佛十分理解,脑海里却是轰然如万马奔腾,王后陛下您还真说得出来!书房?!书呢?!
“路、路德维希伯爵,你为何会进来?”
她终于找到自己该说的话了。路德维希为回到正题松了口气。
有这句话壮胆,诺莉安明显地端起了架子来,然后正色道:“你最好对自己的行为有个解释,否则我就要叫卫兵了!”
你叫卫兵也不会有人响应的。他在心里默默的回了这句,偷偷抽了一下鼻腔,鼻腔深处留着的泉水开始起作用了。
“我刚好有这里的钥匙。”他亮出了手里的钥匙,声音里有自然的哽咽“这间房是以前我和堂兄的游戏室。现在他不在了……”
诺莉安庆幸自己没问他堂兄是谁。她不熟悉朱利安诺的亲戚们——她哪个贵族都不熟悉。她看着眼前这个好看的男人,他肤色白皙,脸颊瘦削,鼻梁挺拔,看起来只有二十岁上下,但眼神却成熟深沉。此刻他微微低着头,那眼睛里满是哀伤,他帅气的眉毛微微拧着,似乎在忍着泪水。
“……我很难过,希望天主赦免他的罪孽,让他纯粹的灵魂亦可升入天堂。”她蹲下来,双手交扣,抬头真诚地仰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
诺莉安王后没有穿繁复的黑绸丧服,她身上的衣服与其说是丧服,不如说是修女袍子,亚麻的质地,素黑的面,她深棕色的长发松松地编了一条发辫,从肩头蜿蜒而下,回看她的眼睛,那瞳仁中是单纯的善意和同情。
同情,他想不到他这辈子还能获得这样真诚的同情。
路德维希呆怔着。鼻腔里的泉水刺激他的泪腺,终于让眼眶里继续的水分在此刻达到了足够的体积得以滴落,就在此时顺着他脸颊滑了下来。
见她慌张地低头找手帕,路德维希赶紧表示不需要了,抬手擦去脸上不合时宜或者说太会挑时间的泪水,深呼吸一下,站起来后退了两步。
“我的堂兄,不客气的说一句,他确实太任性了。”他顺着她之前的话语倾向没话找话,环顾周围,想把这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再看懂一点。
“我很羡慕他。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她低低地回应了一句。
“陛下也可以的,您是弗朗的王后,又已经是摄政。”他微笑着看着她,回到臣子的位置让他心里略略找回了一些安全感。
安全感?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嗫嚅着。交谈这几句,路德维希发现,其实王后的声音极其悦耳,音色清澈,又带着柔和的调子,如果不是还有任务在身,如果不是这个房间实在太古怪,他都想多逗她说几句,多欣赏一下这好听的声音。
“陛下只是需要时间。”他轻声安慰,带着浓浓的理解。
“……嗯,可能吧。谢谢。”
“不客气。”
他用友善的态度简单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抬头再一次环顾四周。
看不懂。给再多的时间给他,他还是看不懂的。
他决定还是就这些杂物们直接发问:
“恕我冒昧,陛下,我从没见过书这么少的书房。”
诺莉安仿佛被惊倒的猫一样乍地一跳,后退了半步,紧张地瞄着角落的一个大箱子:“因为……因为是古籍,比较……比较脆弱,需要保护起来。”
“唔。”他假装没看到她的小动作,“那这些……是制作失败的书架么?”他指着那些木架子。
“我……我想做做木工。”
“木工?!”这个答案实在是……
“对……在蒙马特修院的时候,我学了些木工,觉得很有意思……”她因为他出乎意料的音量瑟缩着,终于还是大着胆子回答,“朱利安诺喜欢美酒和美人,我,我只是喜欢木工。”
“……”堂兄你的壮举给了一个弱女子榜样的力量。好样儿的。
他把手里的紫罗兰(已经被一番意外蹂躏得不成花型)放在窗台上:“希望您不介意。”
“啊,不的。请。”
低头默祷片刻,他抬头对诺莉安轻声说:“谢谢您容许我来这里向堂兄致哀。堂兄年少时是个爽朗大方的好哥哥,我一直很仰慕他。”
“他有你这么惦记,在天堂……也会感到欣慰。”她点头。
应对也算得当嘛……也不是个完全的笨蛋。
他想着,继续说:“作为臣子,希望您不介意我提醒您,您对这个房间的过于保护,让仆人们生疑了,希望您考虑一下。”
“哎?!”她的震惊毫无掩饰。
前言撤回,她还是个笨蛋。
“我该怎么做?”她哀哀地看着他,眼睛里涌上一阵潮。
“……”他僵立一阵。
许多年后他总会反复想起这一幕,每次想到这里,路德维希都会感叹一下,如果那时候搪塞过去,他们之间大概永远不会有进一步交集,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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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开放了房间给仆人打扫,说本想亲手整理安德鲁神父——养育她十年的仁慈神父的遗物,但是东西实在太庞杂,于是领导了6个仆人把那一房间的木头结构分门别类地堆放好了。
至于没有回卧房休息的事情,王后是这样解决的:
“那卧室让我想起他来……我……”
王后说到这里,忧郁的眼瞳里就泛起了泪水。
这个理由让人无法反驳。见到这些无话可说的反应,王后都会心里暗自道一声感谢,向那个友善的堂弟。
于是莱恩宫在书房旁边整理出一个空房间来,重新布置了王后的寝室,刚好有一扇小门通往书房,南向的房间本来就适合做寝室,虽然面积小了少许,但王后似乎非常欣喜,为此特地向姑妈致谢。
“这事你做的很好,亲爱的路易。”姑妈把一个羊皮口袋交到了路德维希手里。
“姑妈您的谢意总是这么直白,让人折服。”他笑着鞠了一躬,“呃……似乎比我预想的要丰厚太多了。”他仔细掂量了一下。
“那是因为后面还有事情要你做。”姑妈板下脸来,“王后应该更经常的参与社交活动,需要你作为近臣陪伴她。”
“我只是个伯爵。”
“伯爵正合适,何况在弗朗已经没有公爵了,何况你是国王的堂弟。”
“……姑妈。”他无奈地一笑,“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勾引她么?”
“勾引她难么?”姑妈神色古怪。
“呵呵……”路德维希心中警铃大作,于是惫懒地笑起来,“这种不经人事……啊,阅人太少的贵妇人,只要伴以花言巧语用强一次,伺候得舒服了,就能让她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一点难度都没有。”他懒懒地抛接着金币袋子,“甩她比泡她难多了。”
“没个正经。”姑妈一翻白眼,“你知道她好泡,别人会不知道么?”
他愣了一下:“别人?”
“西班牙一个亲王死了老婆,据说有求联姻的意向。还有周围那些……如果他们随便找个单身的贵族过来入赘,只要爵位相当,最要紧的是只要王后愿意,小约书亚的弗朗,被吞掉也就是几年的事情。”姑妈看着窗外,攥紧了天鹅绒的厚窗帘。
“凯普莱特家族里呢?”
“正好无空缺。”
路德维希粲然一笑,笑容里的讨好意味让他的脸孔如同春日阳光一般暖意融融:“姑妈,我还没结婚呢。”
“你是给佛罗伦萨的洛伦佐家女儿留着的。”姑妈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平时的风流事情也克制些,不要给洛伦佐家留下任何把柄。你的婚姻对凯普莱特非常重要。”
“……是。”路德维希收敛了嬉笑,低头表示服从。
“诺莉安那边,看紧她。”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