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雄母亲

 

我的母亲


      写这个标题的时候,我想了很久。

      在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母亲前面加上“英雄”两个字,是否有些不妥?然而仔细想想我快八十岁的母亲所经历过的风风雨雨,沧桑岁月,所做过的每一件看起来平凡却实在伟大的事,我还是毅然决然的写下了“英雄”这两个响当当的字。只因为在我的心目中,平凡的母亲完全能够担当得起这两个不平凡的字!

        嫁给父亲的时候,母亲只有十六岁。

        听父亲讲,和母亲结婚的时候,父亲所穿的长褂是从邻居家借的。父亲一共五姊妹,在家排行老三,结婚不久就被分了家,爷爷奶奶能分给父母亲的只有两只饭碗、两只菜碗和一只生铁的饭锅、一只菜锅。一间木板房一张老式双人床,加上母亲陪嫁过来的一个柜子和一担行李箱、两床被子;这就是父母起家的全部家当!

        靠着这些简陋的家什,十六岁的母亲承担起了成家立业的重任,开始了她在陈家艰苦创业的生活。

              01、“姐娘”“嫂娘”“叔娘”

        母亲嫁到陈家后的第二年,外婆因病去世了,留下了不到九岁的姨妈和五岁多的大舅、还有不到三岁的小舅。外婆的离世,给了老实巴交的外公当头一棒,也给了这个原本就三餐不接的家带来了更大的不幸和恐慌。

      无助的外公不得不带着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到离家几百里远的城步做泥瓦活糊口,而把不到三岁的小舅,留给了不到十八岁的母亲扶养。

        五八年正是大搞钢铁的时候,母亲原本有份不错的工作,在冷水江的一家钢铁厂招待所上班。在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能找到吃得饱饭的地方,那是老天的眷顾,有份这样的工作,更是让人羡慕不已。家中突然的变故,母亲不得不忍痛放弃了自己热爱的工作,和同在钢铁厂工作的父亲一同当了“逃跑分子”,回到了白溪老家。

        小舅的到来,让只有不到十八岁的母亲有些慌乱。凭着自己在娘家时带弟弟妹妹的“经验”,母亲硬着头皮承担起了做“姐娘”的重任。两岁多的小舅,由于先天营养不良,加上吃不饱,整天哭闹。母亲不得不变着法子让小舅填饱肚子,实在不行的时候,只好带着年幼的小舅,四处讨些奶水“补充营养”。

        正如母亲后来跟我说起这些事时所说的,带着小舅从小脚三寸慢慢长大,缝衣做鞋,端屎端尿,不知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过了多少不眠之夜。直到十六岁小舅应征入伍,退伍回家后又为他张罗婚事,攒钱成家,这其中的酸酸甜苦辣,只有母亲自己知道。

        小舅四岁那年,我的伯母也因病离世了(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人的体质虚弱,很普通的病就能要人命)。因为吃不饱饭,为了寻条活路,学了木工手艺的伯父早就当了“逃跑分子”,在离家几百里的安化做木工活去了,留下孤苦伶仃的堂哥,和我体弱多病的奶奶相依为命。母亲自然又多了一份照顾奶奶和堂哥的重任。母亲这个“叔娘”,义不容辞的当起了堂哥的“娘”,缝补浆洗,烧饭扫地,样样都得亲力亲为。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堂哥不到五岁那年,我奶奶也因病去世了。奶奶去世的时候,叔叔还不到十六岁。没了父母的叔叔,白天要到集体去挣工分,做饭洗衣的活计,自然落到了母亲的肩上,本就艰难的母亲,不得不又充当起了“嫂娘”。

        那时的粮食是按人头,分大人、小孩供给的,大人每天只能供应四两米,小孩一天却只有二两。母亲的灶屋里(农村对厨房的叫法),每天整整齐齐的摆着三只饭锅,一只是母亲和小舅的,一只是堂哥的,一只是叔叔的。饭是分开煮的(很稀很稀的那种),而菜基本上就是母亲自制的那种泡菜,每天两餐,每餐炒上一大锅,饭不够的时候,这种泡菜也可充饥,填填肚子。

      就这样,不到十八岁的母亲身兼“姐娘”“嫂娘”“叔娘”三重身份,艰难的把两个孩子和一个半大小伙拉扯大,直到叔叔成家另立门户,小舅应征入伍,堂哥有了后妈。

        我在想,在那个缺衣少食,油盐柴米难求的艰难岁月里,我的母亲每天要面对两个四五岁的孩子和一个半大小伙的衣食住行,该是怎样的艰难困苦,又该是怎样的伤透脑筋!怎样的彻夜难眠!

        虽然现在母亲提及这些,每每都是轻描淡写,而我却无法想象,母亲是怎样艰难的熬过了那段举步维艰的岁月……


              02、艰难岁月

母亲和她的儿子儿媳


        记得母亲说过,在我之前生过两个姐姐,都因为生病先后夭折了。

        生我的时候,母亲二十四岁,而父亲已经三十二岁了。

        因此,虽然那时的生活条件很艰苦,父母还是会变着法子找些有利于孩子生长的食物来喂养我(也许是这个原因,三兄弟中我个头最高)。父母把全部的爱和精力,都倾注到了我的身上。

        三年后,便有了我的二弟,又是三年后,又有了我的三弟。就这样,一个贫困的山村里,有了一个虽然贫穷却很温馨的五口之家。

        不经意间,我们渐渐的长大了。转眼便到了三兄弟都背起书包上学的时候了。

        对于一个贫困农村的家庭,虽然说那个时候上学的学费并不高,但哪怕是一块钱,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记得那时的生产队,实行的是工分制,男劳力每天十分,女的七分至八分。年头到年尾,按工分统一结算盈亏。在我的印象中,年底结算的时候,全村十之八九是亏钱户。即使是进钱户(那个时候对盈利户的称呼),一年到头所能得到的进账,也许就是三两块钱。

        我父亲是生产队长,每天比其他劳力能多两分工。加上母亲拼命的工作(记忆中母亲基本上是没有休息过的,即使身体不舒服,也会硬撑),自然我们家的工分在生产队每年都是名列前茅的,年终结算的时候,基本上每年都是“进钱户”。

        尽管这样,三兄弟同时读书,不仅需要学费,家里缺少劳动力,又没有其它任何经济来源,无形的压力让父母实在感到有些难以支撑。

        穷则思变,压力迫使母亲暗暗里想起了法子。

        母亲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字,但是母亲心灵手巧。

        那段时间,母亲每天收工回来就躲在家里找些废旧纸张比划裁剪,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的裁剪、修改,裁剪好了就用针线缝,不对了又拆开重新来,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的摸索,终于悟出些门道。母亲自己裁剪缝制出来的衣裤,像模像样了!

        母亲欣喜若狂,跟父亲商量后,东凑西借一咬牙偷偷买回了一台缝纫机。白天在生产队劳动,晚上就在家里用床单把窗子捂严实了,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遍又一遍的琢磨起缝衣做裤来(要知道那个时候除了出集体工,是不容许做任何副业的,一旦发现,就会被定义为走资本主义道路,不仅缝纫机会没收,更有被批斗、游村的危险)。很多时候,母亲累了就趴在缝纫机上睡上一会,醒了又接着做。迷迷糊糊醒来,又到了集体出早工的时间。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不知度过了多少不眠的酷暑寒冬。就这样一毛两毛的攒着(那时候做条裤子四毛钱,做件上衣六毛钱),一块钱的“大票子”是舍不得用的,那是要留着给儿子们读书的!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用她全部的心血和顽强的毅力,跟父亲一起默默的坚守着心中那个信念——要让他们的儿子们走出这个偏僻的穷山沟,改变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凭着母亲的一双巧手,母亲做衣服的名气慢慢的大了起来,方围几里的乡亲,都会慕名而来,家境殷实点的人家,逢年过节总会买些布料,请母亲为他们缝制衣服,特别是那些老人们,对母亲做的衣服更是赞不绝口,哪怕多等些时日,也非得要母亲缝制。母亲心细,脾气好,收费又便宜,尤其那些家庭困难的,很多时候母亲是不收钱的。就连公社干部(那时乡领导的称呼)也会买些料子,请母亲为他们做些衣服,顺便叮嘱几句“千万不要耽误了集体出工,千万不要声张,不要被人发现”之类的话,算是对母亲干副业默许“不批斗”了。

        就这样熬啊,盼啊,终于盼到了大儿子成为全村的第一个大学生,三年后二儿子也成了一名军事院校的大学生,三儿子则在生意场上日渐成熟,慢慢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成了生意场上的佼佼者。


                    03、相濡以沫

      在我的记忆里,父母是从来不会吵架的。

      尽管父亲是村里有名的火爆性子,脾气大,一般人都畏他三分。但父亲通情理,不胡搅蛮缠,凡事都能以理服人,所以尽管父亲脾气火爆,村里有什么大事小事的,却总是喜欢请父亲评个道理,论个是非。

        虽然在外人眼里父亲脾气大,但对母亲却是另外。从我们懂事起,从未见过父亲对母亲粗声说话,有事找母亲时,也是细声细语。即使两人有不同意见,也从未见过两人脸红脖子粗的争论,虽然母亲表面看起来很温顺,外人面前也从不顶撞父亲,但母亲也很倔强,一般情况下是据理不认输的,所以一旦两人因事有所争执的时候,总是父亲率先“投降”——因为在父亲的心目中,母亲就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是他该宠着,让着的女人!

        年轻的时候,母亲患有眩晕症,每年都会发作一两次。每次发作的时候,基本上是人事不省的——只能静静的躺着,半天甚至更久。每当这个时候,父亲除了照顾好我们三兄弟的生活起居之外,什么事都会丢开,他会默默的坐在母亲的床头,一只手紧紧抓住母亲的手,另一只手轻轻的在母亲的额头推揉着,时不时的轻轻呼唤几声。母亲醒来的时候,他会先给母亲用温水擦擦脸,擦擦身子,然后忙着去煮两个荷包蛋或做点滋补的东西给母亲恢复身体。

      母亲来到陈家,跟父亲一起,从白手起家,到养大三个儿子,送儿子们读书,让他们一个个完成自己的学业,拥有自己的工作。靠的只是那几亩薄地和两双勤劳的手,加上他们全部的聪明才智。用父母自己的话说就是——“养大你们三兄弟,靠的全是我们两双手,没有谁给过哪怕是一块钱的帮助啊”!

      是啊,靠着那几亩薄地,靠着两双勤劳的手,靠着无比坚强的毅力,父母硬是咬着牙让他们的三个儿子丢掉了“二尺五”(我们当地对务农的戏称)!

      让父母欣慰的是,我们三兄弟也算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各自有了自己的事业。眼看着我们都已成家立业,家境也渐渐的好了起来,正当我们慢慢回报父母恩情的时候了,老天却给了我们家当头重重的一棒,我可怜的老父亲七十一岁那年,突然身患重病,尽管想尽一切办法,医生也无力回天!

      父亲患病后,开始还能基本自理。大概半年以后,随着病情的加重,顽强的父亲还是难以自理了,特别是几乎每半小时要上一次厕所,把父亲折磨得精疲力尽,即使再顽强,终于还是力不从心,离不开母亲昼夜的守护和帮助。

        从农历五月父亲病情加重,到十一月父亲辞世,母亲白天除了要打理家中的事情,还要为父亲煎药喂药,晚上又要守在床前照顾父亲起夜,很少能够连续睡上一个小时,基本上每晚都是和衣打盹。我们三兄弟提出轮流回家照顾父亲,母亲怎么说也不肯,生怕耽误了我们的工作,总是说她能照顾好父亲和自己,将近两百个日夜,母亲白天要把父亲扶着架着到外面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晚上要一次又一次的扶着父亲上厕所,隔一两天给父亲擦擦身子,换换衣服,不让父亲因为卧床而有任何的异味……

      尽管母亲悉心照料,尽管四处寻医问药,尽管……尽管……,父亲还是满怀眷恋的离开了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离开了他辛辛苦苦付出了全部心血的儿孙!

      这对厮守恩爱了整整四十八个春秋的模范夫妻,最终还是被老天无情拆散,从此阴阳两隔……


            04、学字,玩微信

        在家过年的时候,看到大家拿着手机看新闻,玩微信,抢红包,聊视频,母亲一个劲的赞赏智能手机的奇妙(母亲用的是那种只能打电话接电话的老年机)。

        从母亲的目光中,我读懂了母亲的意思。我暗暗想,要让母亲在网络的世界里,去寻找更多的欢乐。

        母亲没上过学,原来是不识字的。

        父亲在世的时候,但凡有关写写算算上的事情,母亲是无需过问的。父亲走了后,母亲一下子慌了手脚,因为不识字,不敢出远门,怕搭错车,走错路。

        终于有一天,我回家看望母亲时,看到桌子上的小学生习字本上,用铅笔工工整整的抄写着一行行的汉字、一排排的阿拉伯数字,每个字都写得那么认真,一笔一划精雕细刻。我开玩笑的说:“妈,您带谁学习呢?”妈没有立即回答我,只是笑了笑,转过身轻声的说:“是我在练字呢”!我拿过本子,仔细的端详着,这本子上,除了阿拉伯数字,其他的汉字都是她的儿孙们的名字。我顿时热泪盈眶!我倔强好强的母亲,在学习识字,写字,在认真的学习写她所有儿孙的名字。

        母亲快八十岁了,身子骨还很硬朗。没有上过学的母亲,六十多岁学习写字,借助电视机、手机学习,竟然能认几百上千汉字了。

        为了方便随时和她的儿孙们聊天视频,母亲也用上了智能手机,玩微信,抢红包,也能熟练操作了。还常常会把儿孙们叫上开开视频家庭会,了解一下大家的工作、生活。尤其与她的小曾孙视频,成了母亲乐此不疲的开心事。

        如今,母亲不仅经常跟我们在微信上聊天,还加入了村里很多的聊天群,没事的时候,就坐下来看看微信,在群里聊聊天,看些新鲜事物。有时还会告诉村里其他的老人们如何使用智能手机,每当得到夸奖,母亲就像学生得奖了一样,心里美滋滋的。

      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现在已是四代同堂了,但愿母亲曾经经历过的艰难困苦为我的母亲添福添寿,愿老天保佑我仁慈博爱的母亲身体安康,晚年幸福,笑口常开吧!

   

幸福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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