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喜欢坐靠后角落的位置,这样让我感到安全。而我的邻桌总是给我很多关心,听说他很喜欢我。
他对我总是百般呵护。我第一次被人如此珍视,难以置信,但,纵然万般感激和心动,也难以让那时候的我开口,我特别容易害羞脸红,纵使他当着全班同学和老师的面勇敢地选我当同桌,我也没有勇气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一句——我很开心,谢谢你。甚至还矫揉造作地隐约透露出别无选择的意味,仿佛水到渠成的幸运从不会光顾我。
我无限享受他给带来的庇护和优待。我沉溺于这种无形的悬殊的关系里,我们在广播体操的时候,他会站在二楼记录每个班级的出操情况,我知道他一定会多看我一下,我也总是会在转身的时候装作无意扫一下他,他就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像一座雕像,这也是我为数不多敢看他的时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发现我在做我妈妈绝对禁忌的事情,在我心里,偷偷去琢磨一个男孩是非常大的秘密,不说出来难受,说出来挨揍,于是我偷偷写进了日记里,越写越厚。
我后来知道他总去我家后面的医院篮球场打球。我去这个医院的频率就变大了,其实也不敢上去说话,就是假装偶遇一下,制造一种人为的缘分,让对方感到是天注定。
其实并没有相遇几次,在一个傍晚,他们一群男孩打完球下来,路过我了我那破败的家,恰好我在阳台上狼狈地哄着我弟弟睡觉,10分钟之前我才因为家庭矛盾的压抑哭了一场,被撞破家境的难堪,让我的难过超级加倍,像被扒光了底裤,我看到他一把搂住想要抬头声叫我的男同学,示意他闭嘴,然后快速离开我的视线。他真的好懂我会害怕什么,在任何时候都无条件地维护我。
那个想要叫我的男同学,后来找到我,戏谑地调侃我,说起那破败的房子,说起“穷”这个字,男同学说起了他,说他对我充满怜悯,因为我看起来真的有些可怜。那种掺杂着怜悯的喜欢顿时让我坠入冰窟,我没有求证任何人,我想,一定是这样的,果然,怎么会有人喜欢我。
我和他虽然还是同桌,我心里的三八线却变得清晰起来。我们不再频繁地传纸条,更加没有话说,同学们起哄让他在我和另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之间选一个表白,我让他选另一个,我把“我不想要你的怜悯”直接替换成“我不想要你的喜欢”。他对我的要求照单全收,我对这种强人所难有一些愧疚,但还来不及反映,冬天就来了。
我喜欢冬天。我可以早早地去教室,那时候人很少,我偶尔会和他单独碰见。有一次早上碰到他,他直直地走过来摘下我的围巾自己围上,我又羞又喜,不敢说话,就像一种默认,彼此可以不分你我,我的就是你的。
那个冬天我过得有些波折,比较爱哭。我妈妈的脾气比夏天的时候更加让人难以接受了,离成年还有好多年,我好想离开那个喘不过气的家。他成了我心里唯一的寄托,我固定时间在傍晚六七点哭,然后开始想念他,再给自己打气,明天一定要鼓起勇气和他说话,可到第二天,我仍然会像前一天一样胆小。我甚至希望他的妈妈能收养我,带我脱离苦海能每天都和他同吃同住,像他这么温柔的男孩子,妈妈应该也很温柔吧。
不久后,他的妈妈就来学校了。没有和我碰面,我也只是听班主任转达,他的妈妈说他在家经常发呆,发现他在纸上写我的名字,希望我和他保持距离,以免影响大家的成绩。
这一次,我彻底相信了他哪怕是怜悯我也绝对是真的喜欢我,像一颗石头投进水里激起浪花泛起久久不能散去的涟漪。可他却毫无征兆地转校了。
班主任宣布他转校的时候大家都看向我,我一脸无所谓,满心失落。他每周五下午放学都来我的学校打球,会给我带小礼物,会在黑板上写鼓励的话,我认识他的字,隽秀温柔,我会假装打扫卫生等到最后一个再走,他帮我摆齐桌椅,我们仍然很少说话,但总是很高兴,觉得回家都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了。
一次办黑板报,主题大字里有一个他的名字。我包揽了那一次板报的所有文字内容,把他的名字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总是不够满意,太板正显得刻意,太随手又不能体现我的心意,我在周末的时候偷偷跑去又改了一版。我现在才明白他写的“晟之路”是怎么样的一条路,他总想带我变得更好,给我带他们学校的教辅资料,而我让人失望。
那时候我们用家里人的手机互发短信,有的短信我总是多看几遍再删,甚是不舍。有一次我想给他发短信,又怕他家长看到,就装作保险公司,发个短信过去问要不要买保险,他看到号码一定会回我,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就偷偷把手机放回去充电了。
我喜欢单方面偶遇他,像个趣味的游戏,离他越近越感到自己被爱着。
我家门口是一条去往他家乡的路,夏天的时候,我总爱坐在路边的石板上看车来车往扬起的烟尘。一个暑假我总感觉能遇到他,我就坐在那儿,汗流浃背呼哧呼哧喘气。我看到他和他妈妈一前一后骑着单车路过了我,他妈妈跟在他后面,小小的,就那样消失在上坡的转弯里。
后来他搬家了,我路过他家附近都不会打车,会选择走路。我看到他手里卷着一张纸,直挺挺地路过我,他走路的时候好像不认人,他其实可能也不太记得我长什么样了。
在他转校以后,我其实并不满足和他就周五见面一次。毕竟每天坐在身边的人突然就走掉了,我开始在日记里记录,我想要转校去和他一起,如果不行,那就转到和他能同路的学校。我的日记里一半是对家庭压抑的记录,一半是对他的想念。在不久后,我如愿转校去了和他能同路的学校,这里的学生家庭条件更加优越,成绩我也跟不上了,我更加爱哭了,课堂上哭,回家也哭,哭得让人心烦。
冬天就是这么美,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转校的。早上他会在一个转角等我,那个大桥真的太短了,我们半路就要分开。我们仍然不怎么说话,像一场很长哑剧。
我爸给我买的劣质单车经常掉链,最后直接不能骑了。我只能走路上学,然后发展成他载我上学,把我送到我学校,再折回去回自己学校,我总担心他会迟到。
有一天很巧,他也没骑车,放学走着走着我们在那座大桥上相遇了。然后我们在外面逛了很久,天黑了他送我回家,快到家的时候他自动退后跟着我假装是不认识的人,怕我遇到熟人带来麻烦。
那天我们走了很久很久,应该也没怎么说话,我知道回家这么晚可能会有一顿揍等着我,但是我没想到的是,我的日记被我妈找到了,事情严重超出我控制范围。
我吓坏了,因为里面清清楚楚写着我转校的目的是为了每天见到他,这就等于早恋实锤,在我家这是灭顶之灾,比讨厌父母更加严重的不检点的死罪。
我父母第一次双双出席我的批判会,让我保证再也不和他有来往,不和他说话,不和他见面。
我那天晚上破天荒没有每日一哭,我只是觉得心里有点堵,在一两个小时前我们还有些甜蜜地步履一致地走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甚至一句不该说的话都没有说,这些罪恶的大人总让感情变成罪名。
第二天他如常骑着单车载我,这一次我开口了,我说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吧?我送你一个礼物吧,礼物就是绝交。我现在真的很难想象我当时是多么残忍地杀死了他对我的期待,他一句话都没有说,默默地把我送到学校,就此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我在公交车站遇到过他一次,他看见了我,眼里全是陌生,没有快乐和惊喜,这就是结束吗?我在颠簸的4路公交上背历史,思维突然跳到这个想法上,原来要结束,就使劲伤一个人的心就好了,再繁盛的喜欢,也可以手起刀落,一片狼藉。
即使这样,我们还是没有错过,不,不是,应该是即使如此了,我们还是走向了一段一定要错过的旅程。
我最恶毒的是2012年的夏天。我承诺他好好读书好好考试高考好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他高考完,还没有放榜。
我的小学同学在网上聊天的时候,给我说,他真的好喜欢你。我以前的同桌很巧和他成了同桌,也给我说起他。他对感情真的毫不遮掩,而我却不是大大方方的女孩,就连去他家玩,也要邀着三两好友,让理由更为正当。
我们去到他的房间,很小却很整洁,这是他奋斗的地方,感触良多。我随手翻了书桌上的本子,却翻到和我有关的数字,写得很用力,写了很多遍,有的擦掉了,有的认命地存在着,抽屉里的有一叠纸,是给我写的信和发信息打的草稿,像作文一样修改,字斟句酌。
生活就像一潭死水,我不曾爱过谁,何其有幸被这样厚爱。他还是那个他,而我早已不再是初遇的那个我,我辍学离家出走,和父母反目成仇,把自己活成孤岛,而他在繁花盛开的对岸,活成我羡慕的样子。
放榜那天,他超常发挥,那一年很多人都栽了,这真的是一件大喜事,在他眼里是双喜临门,另一个喜就是和我能有个憧憬已久的开始,他在多年前就对我说,我们都好好念书,然后一起毕业,一起买房,一起生活。
他不知道的是,我已经打定主意远远离开。我以为一喜一悲可以对抵,我低估了那个“奉爱情为力量之源”的男孩对我言语杀伤力的敏感程度。至今我都深刻记得他难过的样子,一切都崩塌得毫无声息,而我们都知道,我的抽身离开,他一个人要清理这些痛楚的废墟好久好久。
他大学时谈了一场恋爱,分手的时候给我打了一通少有的电话,然后发来信息,说我的盘踞让他不能好好爱别人。后来我回去探望奶奶,我迷茫地问奶奶,我可以和他在一起吗?奶奶说这是个很好的男孩子,他可以找一样好的女孩,让我不要再找他。奶奶说得对吧,我一无所有,甚至都没有好好待他的心,拿什么去换那份十年的真情。
后来我梦见过他几次,梦见我们走在大雾的桥上,走在河堤上,走在石板路上,几乎每一次做梦都在不停地走路,都无言地开心。他是我青春里最长的记忆,像一汪围起来的水,走在风雨招摇的人生路上,偶尔探头看一看,还能倒映出自己最初的样子,我只敢偷偷说青春无悔,因为对他有愧,没有成为想要成为的自己,也蹉跎了他那么多时光。
后来我活在背离正常轨道的生活里,迷失在成长的道路上,我们在年少时遇见,很多事情都注定不能如愿。我后来深深后悔过,在他要带我好好学习的时候,在他拉我前进的时候,我都躺着等输。他是我难以忍受的那段时间里最大的安慰,为我泅渡苦海,陪我走过愁城,我们好像没有在一起过,又好像在一起了很久。
喜欢四月裂帛里的这段话:
“认识你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几次想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处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我知道,我是无法成为你的伴侣,与你同行。在我们眼所能见耳所能听的这个世界,上帝不会将我的手置于你的手中。这些,我都已经答应过了。 ”
他如初秋和煦的微风吹过我卑鄙的青春,说救赎我脱离黑暗,给我阳光,我们谁都不能说结果是失败的,因为黑夜过去后光明总会到来,而在黑暗里走散的人,只不过走向了另一种圆满——各自海阔天空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