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年间,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萧执在护国寺拾得个小沙弥。那日春雪初融,少年正在扫塔檐下的冰凌,回头时眼底碎光漾开,竟让素来冷硬的王爷失手打碎了御赐的玉扳指。
“你叫什么?”萧执用貂氅裹住他单薄的僧袍。 “贫僧净思。”少年合十的腕骨瘦如青竹。
净思就这样被带进王府。金丝楠木的佛龛,雪芽茶沏出的晨露,西域进贡的梵香——萧执把世间清净都捧到他面前。可少年总望着高墙外出神:“王爷,塔下的琉璃瓦该扫了。”
朝野皆知摄政王养了尊玉菩萨。有人亲眼见王爷跪在暖阁外,捧着新得的南海珍珠串:“思思,你看这珠子可像你昨夜落的泪?” 里头传来清凌凌一声:“我不爱看珍珠,只爱看瓦上霜。”
萧执便拆了王府所有屋瓦,全换成琉璃材质。每晨霜结之时,他亲自搀着净思沿廊庑行走,看透明瓦下冻出的冰花纹路。大臣们跪谏奢靡,王爷漫不经心捻着佛珠:“本王的菩萨爱看霜,诸君有意见?”
这般强宠的第七年,北狄入侵。萧执披甲出征前夜,终于闯进净思的佛堂。香案供着尊脱胎漆佛,那是他耗时三年寻来的珍宝,此刻却被少年用来压经书。
“你到底要什么?”战神卸了铠甲,喉结抵在净思指尖,“皇位我也能……” “贫僧要归塔。”净思抽回手,“王爷可知,护国寺有座琉璃塔?”
原来净思本是前朝太子遗孤。当年萧执血洗皇城时,三岁的他被藏进寺中琉璃塔顶。那塔后来被改建成王爷府的库房,里头堆满这些年强塞给他的珍宝。
“每件赏赐都在提醒贫僧,家国如何碎在王爷手中。”净思褪去素袍,露出心口狰狞箭疤——正是萧执当年围猎时误伤的,“您拆塔建库那日,我在瓦下埋了火油。”
萧执忽然大笑起来。他取出虎符掷在地上:“明日大军开拔,你随时可点火。” 净思蹙眉:“王爷不怕我通风报信?” “你七年前就能毒死我。”萧执抚过他腕间佛珠,“每颗珠子都浸过鸩毒,不是吗?”
风雪破窗而来,吹熄佛前灯。黑暗中净思终于落下泪:“为何不拆穿?” “因为你在恨我时,眼里才有活气。”萧执拾起虎符塞进他掌心,“不如这样,你此刻去点燃火油,我死后北狄破关,正好全了你复国梦?”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染红净思的衣襟:“其实哪有什么强制爱...不过是个刽子手,妄想用真心换回斩碎的魂。”
翌日大军如期出征。净思站在琉璃塔顶,看那个男人银甲玄裘渐行渐远。手中火折子燃了又灭,最终掷进雪堆里。
三年后凯旋仪典上,新帝亲手为萧执斟酒。王爷却转向角落里的青衣居士:“思思,你说这酒饮得饮不得?” 净思垂目合十:“毒在杯沿,陛下慎饮。”
满场死寂里,萧执忽然纵声长笑。他扯开衣襟露出心口旧伤:“你知道么?我每日都在等你动手。” 净思从袖中取出虎符:“北狄王帐坐标在此,换王爷彻查当年宫变真相。”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前朝遗孤。净思确是护国寺孤儿,那年宫变实则是北狄策划,萧执血战三日才保住京城。误伤净思那箭,是为替他挡下毒镖;强掳入府,是因发现寺中有北狄细作。
“王爷早知我是细作?” “比你以为的早十年。”萧执咽下毒酒,踉跄着握住他手腕,“现在能说句爱我么?骗我也成。”
净思看着鲜血从他唇角涌出,忽然想起琉璃瓦下的晨霜。原来有些人把真心碾碎铺成路,并非要困住你,只是怕你行走世间硌了脚。
他最终没有说爱。只是扶着重伤的王爷走出大殿时,轻声哼起幼时在塔上常唱的谒子。萧执在他肩头笑得发抖:“跑调了...当年在寺外听你唱谒,我就想...这菩萨嗓子里藏着钩子...”
新雪落满宫道,像无数琉璃瓦摞到天边。所谓强制爱的真相,不过是两个破碎的人互相用伤口容纳着彼此,一个假装强势,一个假装被迫,演着演着,竟都把假戏熬成了真心。
就像此刻净思背着王爷走过十里长街,忽然觉得什么国仇家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人重得像座山,压得他脚踝生疼,却莫名填满了心里空荡多年的窟窿。
“萧执,”他第一次唤他名字,“若我现下说爱——” 肩头人轻笑:“那便真是骗我了...不如说你恨我,我反倒踏实些。”
雪越下越大,盖住来路与归途。原来最极致的强制爱,是连恨都要精心豢养,生怕连这点联结都断了。而真正的爱从来不必说出口,它藏在毒酒入喉时的毫不犹豫,藏在火折熄灭那瞬的叹息,藏在十年间每颗佛珠打磨时留下的指纹里。
琉璃塔终究没有重建。他们在原址种了片梅林,每至深冬,红梅映雪如心尖血滴在白绢上。
偶尔有香客问起总倚在梅树下的青衣人:“居士等的可是故人?” 净思抚过树身斑驳旧痕:“等个赌徒。” “赌什么?” “赌他埋骨之处,必在我心口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