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谈及30年代的现代诗人,废名的篇幅只占了一小段。偏爱他的一首《掐花》,又搜罗了一些文章看。写诗如散文,写小说又如写诗,纯净、天真,飘渺。就像有人评论的,“废名的创作是横冲直撞,毫不讲交通规则的。”零碎地,拼凑着他的作品,便越发地喜欢上了。
笔名的来源,是他在日记写: “从昨天起,我不要我那名字,起一个名字,就叫做废名。我在这四年以内,真是蜕了不少的壳,最近一年尤其蜕得古怪,就把昨天当个纪念日子罢。”
我学一个摘花高处赌身轻
跑到桃花源岸攀手掐一瓣花儿,
于是我把它一口饮了。
我害怕将是一个仙人
大概就跳在水里淹死了。
明月来吊我,
我喜欢我还是一个凡人,
此水不现尸首,
一天好月照澈一溪哀意。
——《掐花》
对这首诗,废名自己有过解释:
“我忽然觉得我对于生活太认真了,为什么这样认真呢?大可不必,于是仿佛要做一个餐霞之客,饮露之士,心猿意马一跑跑到桃花源去掐一朵花吃了。糟糕,这一来岂不成了仙人吗?
我真个有些害怕,因为我确是忠于人生的,这样大概就跳到水里淹死了,只是这个水不浮尸首,自己躲在那里很是美丽。”
据豆瓣“呆呆兽”解读,“此水不现尸首”,是废名在《谈新诗 · 妆台及其他》里说:
“我读《维摩诘经》僧肇的注释,见其引鸠摩罗什的话,海有五德,一澄净,不受死尸,我很喜欢这个不受死尸的境界,稍后读《大智度论》更有菩萨故意死在海里的故事。
许地山有一篇《命命鸟》,写一对情人蹈水而死,两个人向水里是很美丽的,应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第二天不识趣的水将尸体浮出,那便臃肿难看了,所以我当时读了很惆怅。在佛书上看见说海水里不留尸,真使我喜欢赞叹。这些都与我写的掐花有关系,不过我写的毫不假思索。”
“淹死”则是废名的经历。小时候,他喜欢站在河边看水流,一次突然头晕坠入水中,本以为会淹死,结果没有淹死。
这样一来便好理解了。“我害怕将是一个仙人,大概就跳在水里淹死了。”仙人本无肉躯,何来尸首?跳在水里淹死便是淹死了。而凡人不同,血肉之躯,死会现尸,可这水却偏偏不受死尸,跳进去便是跳进去了,不会被淹死。所以,“我喜欢我还是一个凡人,此水不现尸首”。在水里,我看到“一天好月照澈一溪哀意”,这世间的一切生与死,美与好啊……
——摘自“豆豆兽”废名《掐花》一文
这就是废名说的“躲在水里很是美丽”,心向远方,又留恋带着哀意的人间,将身子悄微地躲起来,安全地在水里看月。汪曾祺评论,废名的作品有一种女性美,少女的美,他很喜欢“摘花赌身轻”,这是一句“女郎诗”。
废名有一句名言:“感不到人生如梦的真实,但感到梦的真实与美。”他的诗里满是梦和美,星夜,月光,璀璨的幻想。
我在女子的梦里写一个善字
我在男子的梦里
写一个美字
厌世诗人我画一幅好看的山水
小孩子我替他画一个世界
——《梦之使者》
深夜一枝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夜的声音。
——《十二月十九夜》
不是想说着空山灵雨
也不是想着虚空足音
又是一番意中糟粕
依然是宇宙的尘土
———檐外一声麻雀叫唤
是的,诗稿请纸灰飞扬了
虚空是一点爱惜的深心
宇宙是一颗不损坏的飞尘。
——《飞尘》
拿废名自己的话说,是“从美人身上一点点东西写到身外之物很远很远的山水上面去了”。
然而,他又在现实中见识了“人间的血”,那毕竟是不真实的梦,笔头不免得带了悲戚和冷感。
街上的电灯柱
一个灯一个灯
小孩子手上拿了杨柳枝
看天上的燕子飞,
一个灯一个灯。
石头也是灯。
道旁犬也是灯。
盲人也是灯。
叫化子也是灯。
饥饿的眼睛
也是灯也是灯。
黄昏天上的星出现了,
一个灯一个灯。
——《四月二十八日黄昏 》
耶稣叫我背着十字架跟他走,
我想我只有躲了,
如今我可以向空中画一枝花,
我想我也爱听路上的吩咐,
只是我是一个画家,
一晌以颜料为色,
看不见人间的血。
——《耶稣》
在赴死之前
得到解脱,
于是世间是时间,
时间如明镜,
微笑死生。
——《无题》
人类的残忍
正如人类的面孔
彼此都是相识的。
人类的残忍
正如人类的思想
痛苦是不相关的。
——《人类》
再谈他的小说,一位评论者说废名是在用唐人绝句的方法写小说。
“搓衣的石头捱着岸放,恰好一半在水。”
“接着不知道讲什么好了,仿佛好久好久的一个分别。”
——《洲》
“王老大一门闩把月光都闩出去了。”
——《桃园》
“草是那么吞着阳光绿,疑心它在那里慢慢的闪跳,或者数也数不清的唧咕。”
——《芭茅》
“他走在和尚前,和尚的道袍好比一阵云,遮得放马场一步一步的小,渐渐整个的摆在后面。”
——《碑》
“走近柳荫,仿佛再也不能往前一步。而且,四海八荒同一云!世上难有凉意了。——当然,大树不过一把伞,画影为地,日头争不入。”
——《桥》
废名也曾借莫须有先生的嘴叹道:“人世色声香味每每就是一个灵魂,表现到好看处就不可思议。”
他写小说没有规矩,是用字句炼作,读起来空灵,仿若山谷的回音。
朱光潜评说,
“废名先生不能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小说家,因为他在心境原型上是一个极端的内倾者。小说家须得把眼睛朝外看,而废名的眼睛却老是朝里看;小说家须把自我沉没到人物性格里面去,让作者过人物的生活,而废名的人物却都沉没在作者的自我里面,处处都是过作者的生活。”
汪曾祺尤爱他以孩子视角写的片段。
废名喜爱儿童,也非常善于写儿童,这个问题周作人就不止一次说过。我第一次读废名的作品大概是《桃园》。读到王老大和他的害病女儿阿毛说:“阿毛,不说话一睡就睡着了”,忽然非常感动。这一句话充满一个父亲对一个女儿的感情。“这个地方太空旷吗?不,阿毛睁大的眼睛叫月亮装满了”,这种写法真是特别,真是美。
读《万寿宫》,至程林写在墙上的字:“万寿宫丁丁响”,我也异常的感动,本来丁丁响的是四个屋角挂的铜铃,但是孩子们觉得是万寿宫在丁丁响。这是孩子的直觉。
汪曾祺以为,废名的作品的不被接受,不受重视,原因之一是废名的某些作品确实不好懂。
朱光潜先生就写过:“废名的诗不容易懂,但是懂得之后,你也许要惊叹它真好。”这是对一般人而言,对平心静气,不缺乏良知的读者,对具有对文学的敏感的另一种人,则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