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哀江南》:八十二

陈翾飞思索半夜,终于想出来一道法子:“既然宫里诸人,都对我推推诿诿的。那我只能去问当事之人了。侯安都一脸狡猾凶相,一看便知说不出什么真话,那我便去找堂兄安成王,绍世兄性情温和,又与阿兄在长安共处五年,想来情谊颇深,定不会欺我。”

陈翾飞既下决心,就等到某日皇上和太后俱离宫中的时候,跑到韩子高身边,撒娇地请求他带自己离开宫城去集市上游玩。

韩子高以为小公主又是如往常一般玩心大起,便领着陈嬛飞,一路出了宫门。一到集市,公主立刻便如脱笼的小鸟,这处看看,那里瞧瞧。韩子高看着满街热闹的商贩吆喝、商品陈列,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幼时贫穷,替主家做事,也时常摆些杂活拿到市镇上去售卖。此时既然动了往事,也就开了话匣,不停向公主诉说他的旧年生活。可陈翾飞像是没听到般,他的心思像是完全被眼下可见的市井万象吸引住了,忽而往左,忽而往右。韩子高虽是步履矫健,也被她绕得晕头转向。正自扶额徘徊时,猛地一看,就不见了公主身形!韩子高心焦如焚,在人群之中左冲右突,却是一无所获。

但陈翾飞并未走远,甚至就是近在咫尺——她蹲着身子,躲在一家摊铺下面,用帘幕遮着自己,韩子高的身长挺立,哪里瞧得见离地不过两三尺高的陈翾飞。
陈翾飞见韩子高走远了,嬉笑了一声,就从摊铺底下钻了出来,用力迈动着步子,直直奔向安成王府。

门令见眼前来了个模样俏皮的女孩,“不知是哪家的顽童!”他问也不问,就摆手让她远离。

陈翾飞不愿亮明身份,只是在原处又哭又闹。门令被她吵得不耐烦了,捋起袖子,马上便要跑过来,把她拖走。此时门内却突然传来一个清朗洪亮的声音:“让她进来!”

门令的表情一时像是冻结住了,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他这才想到这个小女孩身份当不简单,赶紧躬下腰来领其进门。

陈翾飞立时便收起了哭声,挺胸阔步地走了进去,还不忘回过头来朝门令摆个鬼脸。不料自己这个顽皮的神态,竟被眼前的陈顼阿兄给盯住了,陈翾飞一时羞红了脸:“阿...兄。”

陈顼笑了笑:“妹妹怎么有这么个闲心,不去找子高将军玩耍,倒来我这里来了。”
“嘿嘿....阿兄你回国这么久了,我还没好好看看你呢!”

陈顼转过背,又转过脸,同陈翾飞开玩笑道:“这下可看够了么?我有不是长了三只眼四条腿。”

“看不够看不够,阿兄仪容俊美,看多少天怕也看不够呢!”陈翾飞嬉着脸夸道。“敬业阿兄也和你一样生得这般好看吗?”

“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妹妹你眼里就只见得这些。敬业形貌自然是风度翩翩,可是更难能可贵乃是他的性情仁厚,正直善良。”陈顼的眼里露出一丝忧伤。

陈翾飞同他对视了一眼,那股哀伤也就传递到了她的心里:“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今年九岁了…还未曾见过一眼阿兄。”

陈顼看着妹妹眼泪汪汪的,命下人取来一块绢巾,自己亲自替公主拭泪。

“安成王兄….我敬业阿兄真的是…被水溺死的吗?”

陈顼未料到自己这个妹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慎之言,吓得往后一退。又四下里看了看。“仆人们隔得远,翾飞的声音又细。应当不会为外人听到。”他如此想着,才稍微镇定下来。又低下头来,拉着陈翾飞的小手:“我们到里屋去说。”

两人一进了里屋,陈顼就关好门窗,领着她到房中一角,说道:“阿妹…你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莫不是听到了什么流言风声?”

“我..我,我没有..这些全是我猜的…阿兄,飞儿真的是想多了吗?”

陈顼侧过身子,转过来又转过去,沉默不语,一副颇感为难的样子。

“阿兄!飞儿求您了。”

“是你一个人来的么?来之前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什么?”

陈翾飞把头摇得飞快。

陈顼直视着陈翾飞的眼睛,仿佛看出了某种信息,他想到。“谅她一个九岁孩童,也骗不了我。”接着说道:“这其中的很多事,是不该让你知道的。”

陈翾飞的眼里突然流露出恐惧的神色:“阿兄….你是说。”

陈顼无奈地点点头:“敬业之死,确是人祸,而非天灾。”

陈翾飞瘪着小嘴,哭喊道:“到底是谁做的!!”

陈顼伸出手放在陈翾飞的嘴边,示意她轻点声:“是…皇上的意思….唉,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陈翾飞捂住自己的嘴巴,哭音更加明显了:“是...是子华阿兄,怎么会是子华阿兄。”

“天子岂能被轻易替代...子华也是因着这层顾虑,皇上这么做,我相信….也是有他的苦衷。”

“那难道兄长就能擅害幼弟!母后这几日时时刻刻都在哭,她要是知道此事是子华指示的,不知道得心痛成什么样子。”陈翾飞再也抑制不住,不断有哭声隔着手掌,从指缝里传出。

陈顼听她此言,当即摆摆手道:“话不能这么说,此事皇上做的对错姑且不谈,但总得给太后一个交待,还她一个真相,纵然实情是说不得的,你也该让她知晓,岂有人母忍见自己的爱子死得不明不白?”

陈翾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记住了吗?此事一定要让太后知道,还有今日你我之间的谈话,务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皇上,这会给你招来祸患的。”陈顼一边说着,一边就蹲下身来,替陈翾飞揩拭眼泪。

他见陈翾飞咬着嘴唇坚定地点了点头,“小孩子哪懂得怎么骗人。”他如此一想,顿觉安心。

陈翾飞一个人又满怀心事地在大街上走着,她心中烦闷得很,就沿着秦淮河随处走走。可才不过走了百来步,想起韩子高此刻肯定早就找得心乱如麻,也许还要被责骂。“我怎么能自顾着自己排遣烦恼。”她跺一跺脚,回转身来,往台城方向匆匆跑去。

她一回宫,就见到韩子高跪在太后章要儿跟前,不停地磕头谢罪。陈翾飞一下便难过起来,隔着远远地大喊一声:“母后!孩儿回来了,求求你让子高将军起来吧!”

韩子高一闻声就回过头来,看着殿下平安归来,他的眼里满是激动和欣喜,一点对公主的责备和不满都没有。但是章要儿的脸上仍是余怒未消的模样,她大喝了一声:“飞儿,过来!”

陈翾飞低着头,蹑手蹑脚地走过,走到韩子高跟前的时候还刻意停了下来,替他擦净额上的血迹,还在其上轻轻吻了下。

“放肆!你身为公主,怎么同一个下人亲昵起来!”章要儿怒不可遏,快步奔到陈翾飞面前,拉起她的手腕直往后宫内拖:“跟我回去。”

陈翾飞的小手被章要儿拽得生疼,她一个劲地回望跪在地下的韩子高,“母后,你让子高起来嘛,母后!”

章要儿久拉不动,她见陈翾飞像定住了一般,身心好似还停留在韩子高那儿。当即将女儿一把抱起,骂道:“你怎么到了此时还不知过!”她又把恶狠狠的眼神从陈翾飞身上移到韩子高处,也不光是因为女儿和他亲近的原因,章要儿一看到这个败坏人伦的男宠就来气:“你老老实实地跪直了,没我的赦令,你就在这吹一夜的冷风。”

陈翾飞即使是被母亲抱在身上,眼神也一刻不离开韩子高身上。章要儿怒火更盛,加紧步伐往回赶,一回到长乐宫,就狠下心来,把陈翾飞重重地放在地上。
“韩子高今天又把你带到哪去厮混了!”

“他…他带孩儿去集市上去玩了。”

“集市!你身为皇亲贵室,怎么整日抛头露面,往那些下等人聚集的地方跑。”章要儿训完,离开了片刻,再回时手上拿了本古书,往陈翾飞眼前一丢,“这本《女诫》 ,你今晚给我好生读上三百遍,不读完,就和那恬不知耻的轻佻小子一样,在地面跪上整夜。”

陈翾飞满脸委屈,拾起《女诫》,泪水吧唧吧唧地落在纸页上面:“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

“第一百二十八遍….晚寝早作,勿惮夙夜,执务私事,不辞剧易....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静自守,无好戏笑….”陈翾飞读到第一百二十八遍时,再也不愿读下去,赌气地把书扔到一旁,撇着嘴巴问章要儿:“阿母,我听说你以前也不喜欢看这些什么女德女训之类的…你以前也和我一样,爱玩爱笑,爱争爱闹….怎么而今,竟用这些您当年不屑一顾的教条来管束孩儿..”

章要儿被陈翾飞的这句话问倒了,她愣了一下,好久才拾起地上的书本,擦去了其上的灰尘,怅惋道:“不…你一点都不像你的母亲。”

陈翾飞见母亲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说错话惹母亲不愉快了。心里想着讨好母亲,就接着背道:“洁齐酒食,以供祖宗,是谓继祭祀也…..”

章要儿摆摆手,打断了她:“不用读了。每个人的性子既然生定,是怎么都改不了的,我看你尤其如是…更何况..飞儿你既生来就与凡俗不同,也不能以常理度之。料一生当有诸多奇遇…至于是福是祸,就全看造化了。”

这句话陈翾飞没怎么听懂,她睁大眼睛:“母亲,我这一生就常伴随你啊。哪里什么奇遇造化啊?”

章要儿微笑不语,拍手道:“飞儿站起来,让为娘抱抱。”

陈翾飞的心肝还没定下来,怯怯地站起身,朝章要儿走去,初时尚还显得拘谨,可一旦触及母亲温暖的怀抱,便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一头扎了进去。

陈翾飞感到后颈之上不断有水滴落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母后的眼眶像泉眼一般,不断有泪水自其中涌出,沾湿在嘴唇上,积蓄在皱纹里。她的母亲本来也是不显年岁,可是突来的丧子之痛,一下就把她催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陈翾飞看到母亲遭受如此巨痛,同章要儿贴得更紧了,“要还阿兄一个清白,给母亲一个公道。”她暗暗想到,终于是鼓足勇气开口了,“阿母…阿兄的死,怕没有面上的那么简单。”

章要儿用一双泪眼紧紧盯着陈嬛飞,其中见不到一点期待,满满的全是惊恐。

陈翾飞没注意到章要儿脸上的神色变化,继续自顾自说道:“我听安成王说…阿兄是皇上派人暗害的…船只覆灭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章要儿的身体发抖,赶忙伸出手掌捂住陈翾飞的嘴巴,又凑近她的耳朵,颤颤巍巍地说道:“以后这种话,不要再说!…安成王今日和你说的话,你就当没发生过。”

“可是...母后,你怎么忍见阿兄死得不明不白的!”

章要儿一把推开陈翾飞,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发疯了般吼道:“你以为我的心是铁石做的、肠是草木结的!昌儿暴死我的心里一点哀痛都没有吗?你以为我的眼睛瞎了、耳朵聋了,是何人在背后指使我都全然不知吗?”

陈翾飞见母亲突然发怒,也跟着浑身颤抖,大哭起来。

章要儿的内心顿时软了起来,她瘫倒在地,拉着女儿的手道:“飞儿,莫慌,有娘亲在…谁人都奈何不了你。可你若是把真相揭露…就连我也保不住你了,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杀了自己的兄弟还可以作为天下的仪表,为什么有人拆穿谎言反倒还得畏畏缩缩的。我从小学的不是这些,圣贤书里都是骗人的,父母兄弟也都是骗我的!”陈翾飞站起来,同着她的母亲哭喊道,不等章要儿的回答,就转过身,往门外跑去。

章要儿连忙赶上去,抓住陈翾飞的手臂,将其拥立在寒风里:“飞儿,别去..别去找陈蒨…娘亲就你一个孩子了。”

陈翾飞默然不语,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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