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1994或者1995年吧,具体时间已经久远到无法记起,那时节我已经大学毕业,从内地四线小城市跑出来,成为特区某日企的打工人,被人叫“小赵”,肉眼可见“个子矮壮脸色深沉内心深处充满了对现实的自卑和对未来的焦虑”的模样。拼命工作之余,用大量阅读和书写,来麻醉自己的身心。我的床头,摆满了各种书籍和杂志,由于数量不断增加,书籍杂志越堆越高,睡觉时一不小心,书堆会倒下来砸在头上,把我从噩梦中惊醒,然后不得不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懵懂而又颓废地打量这个充满恶意的、比噩梦还要像噩梦的现实——对,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并喜欢上王小波的。
有一本广州出版的、叫《花城》的杂志,常能读到新锐作家们风格迥异、文字锐利的作品,我也是从这本杂志上,知道了格非、林白、苏童等名字。就在某个不用加班、周身酸痛又略带舒爽的晚上,我读到了一篇名叫《2015》的小说。小说以第一人称的形式,描述了“我小舅王二”的艺术人生。坦白说,我才看了十五分钟,就已经被震精得头晕目眩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识过,小说居然还有这种写法。如果说,在我漫长的阅读史里有那么几次“震精”的话,那王小波的小说绝对算是挺有分量的一次。小学时看邓刚的《迷人的海》被震精到,见识了什么叫“细节叙事”;初中时看莫言的《红高粱》被震精到,见识了什么叫“残酷叙事”;高中时读王朔的小说被震精到,见识了什么叫“混不吝叙事”;那王小波的小说,就称得上“荒诞叙事”了。我马上喜欢上了王小波——的小说,然后到处搜集他的作品。在那个没有互联网、没有电子商务的年代,确实有点辛苦,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很快,我就把王小波的《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等作品集都弄到手,在周围的同事们沉迷于“雪米莉”的小说时(雪米莉的小说,其实是另一种荒诞,得空再聊聊这个话题),我一边流着眼泪放声狂笑,一边把自己从荒诞的现实世界短暂抽离,在架空的荒诞小说世界里,和王二、王小二、陈清扬、红拂女、李靖、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嬉闹瞎混,尽管我一直认为,王小波的小说从来缺乏跌宕起伏的故事和严谨流畅的细节,读多几次其实挺无聊的。
不过,坦白讲,也许是自己才疏学浅,也许是自己缺乏深度,反正那么早就接触了王小波,可是到现在为止,我也没能读出那么多“评论员和思想家们”从王小波的小说里发散、发挥、发扬出来的种种深刻的“思想”和透彻的“感悟”。他的小说之所以当时能吸引我,原因很简单,一是很搞笑,看他的小说,有没有什么感悟另说,但每次我都能笑得肚子疼,笑得眼泪都冒出来。在混杂着汗水、泪水乃至于血水的“奋斗的青春”时期,王小波的小说让我从现实的罅隙里窥见光亮,得以用无聊痛击无聊,用荒诞睥睨荒诞。另一方面,王小波的小说对于“某种器官”、“某种活动”等不是特别好描述的“不可描述”之事物,笔触大胆直接,手法形象且鲜活——好吧,我那时就是把王小波的小说当“准情·色读物”来读的,毕竟,我那时才二十多岁,正当元气充沛精壮血足的年龄,即便是无数人吹嘘可以“见山见水见人心”的《金瓶梅》,我也是当“准情·色读物”来读的——有人嘲笑我的浅薄,但是,我还想翻着白眼嘲笑他太会装逼呢!我的感受,大致如同老郭同志所说的:“您非得从相声中找教育意义,那是您的自由,但是,我只负责搞笑好了”——确实,当王小波咧着嘴“丑坏丑坏”地笑着写这些小说的时候,我相信光书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快乐,真心用不着左分析右穿透,非要从腕底风雷笔走龙蛇,凭空发掘出那么多预埋的内涵和隐喻。这和我们上学时学习经典范文,非要总结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一样,其实是变相的扼杀或扭曲。现实世界的荒诞早已让我应接不暇,为什么非要用看小说来解读现实世界的荒诞?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人对自由的向往,为什么非要从人家王小波的小说里来窥视自由、浪漫啥的呢?精彩的小说犹如打开一扇窗口,让我看到窗外的“异世界”,为什么非要硬生生地从小说里逐句逐章地找出那个具影射意义的“架空现实”,牺牲的却是我对“异世界”的满怀喜悦或悲伤的欣赏呢?
还是把找内涵、寻隐喻、窥影射、搞解读交给别人吧,我只负责欣赏就好了。既然王小波的作品,可以当“荒诞派搞笑准情·色读物”来读,轻松,愉悦,有趣,又能带着某种“吃瓜感”冷眼睥睨这个现实的世界,同时,我还有机会看着那么多家伙满脸深沉地从他的小说里分析出连他自己可能都没想过的那些个内涵、隐喻和映射然后写下大段大段不知道作者自己能否看懂能否体味的“评论”——还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情吗?我只愿疏离于现实世界的喧嚣,独据难得清净的书桌一角,就着台灯微黄的光线,欣赏王小波的幽默、荒诞和自由的灵魂,并隔着时空报之以会心的微笑。
世间行走,转眼四十多年。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成一件事”,能身体力行做到这些,已是不易。能力所限,虽不能在时代大潮中站在潮头浪尖做个风流弄潮儿,但也算是尝尽人间冷暖看遍世间繁华。年岁渐长,心态益发宁静,伟人说过:一篇读罢头飞雪,待到繁华渐远尘埃落定,生命里若还能有书香、有茶味、有清欢,又何惧老之将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