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夏末秋初时节,街头已鲜见清凉短衫,及至日暮晚风渐起时,徐徐沉降下来的寒意,一点一点地从衣间细微的孔隙中,悄然侵略,浸染了整片肌肤。路上快步行走的人们下意识地两手环抱在胸前,石凳上暂歇的妇女搂紧了怀中熟睡的婴儿。她带着一丝倦意,光临这个不知名的小镇。
说这个小镇不知名,其实是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而已。最近莫名的惆怅心烦,于是告假短期旅行。毫无计划的路线,漫无目的地行走,就到了这儿。虽不在预算之中,但这个对她而言莫名的地域,却意外地成为了本次旅行的最后一站。因为留给她的,只有五天了,五天之后,她便得启程返航,这样正好赶在告假的截止日期前,回归原来的生活。而且,的确有些疲倦了,这五天,她无意再往前行进,只想就此止步。
简单的饭后,不觉头部有些昏胀,想睡却不得眠,心中便更添几分烦乱。于是决定出去走走散心,其实,她从没有散步的习惯。
此时还是黄昏,还未入夜,街头的灯火却已挨个儿露脸了。有人在嬉闹,有人在争吵,有急促的脚步声,也有孩童的欢笑声。然而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是,走着,走着,眼里空无一物。唯一可能拨动心头那根弦的,是旁边的这条河。她正是沿着这条河,一路旅行至此。因此,纵使对身边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一无所知,她依然本能地记得这条河,和它的名字。
一路走来,在她的印象中,这条河,永远是那样沉静,安稳,不焦也不躁。当然,这是她未见到它欢欣与愤怒的样子的缘故。时间不长,她却已对这条河产生了难言的情感。周遭尽是陌生的——陌生的事,陌生的物,还有陌生的人在说陌生的话。唯有这条河,带着些许熟悉亲切的味道,让她感到自己不至于尽是空洞。
喧嚣,她不闻,也不问。此刻的心,竟静如止水。只是,时不时略转过头,注视身旁的这条河,让它随着自己轻缓的步伐,在自己眼中,上下微微震动。这样,她的眼眸竟明亮起来,甚至于溢出了光。
这一瞬,她又转过头。除了那条河,还有对岸的——他,那样贸贸然地,闯入她的眼中。其实,河流至此,已相对狭窄,却也有不少距离。按理,她本无法清楚分辨对岸的行人。但,他是那么扎眼,岸边的路人,来来往往,却只有他,着一身白装——白色及膝的薄薄的长外套,白色的裤子,甚至于还有依然白色的鞋子,那是她仔细确认的。而且,是那种不加任何修饰点缀的纯粹的白,正如此时她的穿着。她的心海,起了波澜。并非澎湃,而是,极细腻的。
但是,距离的关系,加之夜幕将至,虽然灯火通明,她仍无法得见他的脸。只能隔着一条河,感觉到他低频地,默默地,也向着同一个方向,走着,走着。步调缓慢,却一刻未停。右手放在外衣口袋中,头也不曾回转一下。她转过脸,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看着眼前的路,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却再无法默然如往。那实在是一种讨厌的感觉,无论是心脏的跳动,还是气息的紊乱。不知走了多久,才逐渐恢复过来。
他还是一直走着,正和她一样。她有时微侧过脸来看看他,而后转回去,继续前行。茫然地扫视眼前的风景,猜想他的面孔,揣测他的心境。呼吸渐渐均匀了,心也平静了许多,但不是空洞,却是充实和满足。连空气似乎也突然充满了活力。
她和她就这样一直走着,谁也没有停歇,谁也没有回头,后来连步调都默契地相同了。于是,两个人,相隔一条河,并肩着。
夜,渐渐深了,更显灯火的明亮。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大多都在急匆匆地往回赶。慢慢地,孤零零地,竟只剩他们了。她本能地向前迈着,并不打算止步,因为他也没停。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座桥。
不约而同地,两人一齐停下了脚步,犹豫,静止,然后转身,一如之前,默契地往回走,接着各自到了分岔口。他拐进一条小路,远了,消失了。她看着他远去之后,回到了旅店。
躺在床上,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竟是那样的离奇。又想到自己的所思所为,突然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满腹疑虑,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从何解起。晚风时起,云与叶与水,合着节奏,或飘摇,或摆动,时而又猛地一颤。这条河永远假寐,看着一批生灵眠了,而另一批又苏醒,二者从不刻意去觉察彼此的行踪。就这样,在这个陌生的小镇,她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可能是休息了一晚的缘故,第二天,她觉得精神满满,甚至有向下一个城镇进发的冲动。不过在那之前,她想先到处走走,正和她之前的做法相同。不为记住些什么,只是为了留下自己的足迹。昨晚的事,似乎已暂时在心里某处贮藏起来,变得不那么清晰。人总是善于忘却,这与时间无关。
然而,出了旅店,走到分岔口,转出。熟悉的身影,再一次跃入她的眼中。一样的身形,一样的步调,还有那一样的纯粹的一身白装,不会错,就是他。阳光灿烂,轻抚着这个小镇,使他的形象更为真切。脑中还未反应过来,脚却已像上了发条似的,无意识地运动到了与他并肩的位置,无意识地默默地走着。昨晚睡前的挣扎、疑虑,一下明朗起来。
真是不可思议,荒唐至极,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可脚却在以那默契的频率,不听使唤地运动着。不久后,又如昨晚一般地,平静了,充实了,满足了。一路静默并肩走到那座桥。默契地转身,回来。一样的人,一样的地点,一样的情节,只是时间与场景布置不同罢了。巧合吗?她想。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计划被彻底打乱了。下午,她极具目的性地又跑去散步。结果,同一场戏,又演了一遍。
晚上,她开始懊恼,懊恼自己的失神,懊恼自己的纷乱。以前,她总是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万事按着自己的节奏来。身边似乎总有个场,刚好将自己与外界隔开,不偏不倚,她自得其乐。可现在呢,却因为一个人,让自己的场变得极不稳定,像是开了个口,使外物不断入侵,场内十分混乱。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呢?她一遍遍地问自己。他是谁?一个陌生人而已,甚至不知道长相和名字。为什么要因为他搅乱自己的生活呢?不然,就去找他?桥就在那里,过了桥就好,他就在桥对面啊,为什么不踏上桥去呢……真是乱极了。
但,每天早晚两次的散步却成了习惯。有一股力量驱使她这么做,这样可以使她踏实,满足。否则,就好像缺了点什么一样。
今天对于她,很不一样,百般滋味。因为这是最后一天,明天她就要回程了。不过,和往常一样,她来到了那个已然熟悉的地方。剧将开拍,演员却没到场——他不在!她心一惊,顿时觉得手足无措。等,惊喜并未出现,沿路快走一段,寻,也未见。
意识到这一切,无边的失落感猛地袭上心头,充斥着她全身肌肤。低头默默地前进,有时突然满怀希望地一转脸,换来的是更大的失落。她苦涩一笑,心想,自己是多么傻啊。也许他和自己一样,都是旅客,今天回去了;也许他居住在这,这会儿和朋友出去了;也许他只是呆在家里不想出来;也许……
可不论怎样的心理安慰,似乎都不见效,情绪,没有得到一丝缓解。她独自一人,又走到了那座桥那。看着那座桥,想想现在的自己,她更笑自己痴傻。此刻,回头吗?她的脚却不愿动。沉默了一会儿,她迈开步子,缓缓走上桥去。
小镇本就人少宽松,在这个点上,更是冷清。桥造得小巧精致,主要是供行人通过。她一个人,落寞地立在桥上。倚在一边的护栏上,右手搭着左手的肘关节。低头不语,良久才回过神来。想起要回去的事。
惆怅许久,她还是收拾行李回去了。
回家几日,依旧心神不宁,翻来覆去地想同一件事,着实令她难受。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精神上出了点问题。终于,她向最好的一个朋友诉说她的苦恼。朋友听得很认真,却不甚理解她的心情。宽慰她几句,便开始打趣,她更显无奈。是啊,自己对那个人,根本就一无所知,又能企求什么呢?权当黄粱一梦吧,可心里落下的那个缺口,却怎么也补不上。
这样一连过了两个月,生活逐渐恢复正常。一日,她在街头,突然觉得心里极不舒服,因为路过的几个人以一种奇异的眼光打量着自己。于是她加快脚步,躲开他们的目光,发现前方场面颇为壮观。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大型画展。游离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一幅画——画上的女孩正低头落寞地伫立在桥头,画的名字正是——《对岸》。
画旁附有作者写的说明:
“那段时间,我每天沿河行走,试图找寻我要的风景,却迟迟没有收获。她的出现让我大为惊喜,她与我相同的一身白装,一下就吸引了我。我趁她转过头去的时候悄悄注意着她。本想画她在对岸慢步行走的样子,那天在桥对面的画室里正欲起笔,眼前却出现了这个画面:也许是身体不太舒服,也许是和朋友发生争吵,也许是家里出了点意外,她就这样忧郁地几乎一动不动地靠在那里,正像我的模特摆好了造型,等待我下笔。不过,万分抱歉的是,我没有征得她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