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转到黄柏地看看吧,地里的黄柏成器了,只怕有人打主意。又说,原来的茶地改栽黄柏后,不用料理,到时间剥皮就是。黄柏树碗口粗,青苔已经漆上树干,仿佛生了绿锈。树颠挑着几串黑小的籽实在风中瑟瑟,如果不剥皮,大概就不会冷吧。

      现今长黄柏,曾经长苦茶,长苦木的土地,也长苦日子。庄稼人在苦中刨生活,母亲是,外婆也是。往年每年秋收前,时间能掐出几天闲余,外婆便亟亟地把这点空闲匀给这片山。

      茶山安静,太阳贴着背。只有蝉声在远林中大噪,仿佛一把炙铲翻炒着一锅蝉,乌拉儿乌拉儿,林木乱颤。不大料理的茶枝高挑乱伸,外婆攀一枝压低,我便骑上茶枝专拣肥厚的大叶子抓。老茶糙厚,青叶白筋镶着锯齿,像外婆的手。外婆说,这哪里在讨茶,分明是鸡抓,尔后便捡我抓剩的揽进怀里一枝一叶捋净。外婆说讨茶。“讨”,对苍生的谦卑,对大山的敬畏。大山的恩养,外婆捧接了,虔诚而恭敬。

      外婆总拿弯镰砍净茶树周围的苦篙,马桑,刺丛,方才勒紧枝条一枝一枝捋,片叶不剩,捋净一枝松手,看枝丫回弹去当初的地方,方才去攀另一枝。采茶,“采”字显然不够力量,实际上得用“捋”或者“勒”这般灌注力量的字。庄稼人总需要足够的力气才能把苦日子薅出土地,滤出甜来。

      “采”,这般轻巧到指尖可以拈起的字,适合我。秋天的茶花不多,疏疏的几朵隐在青森处,碰到了,茶树便端端地捧出一朵白瓣黄蕊来,如同外婆和我。对比这花,顿觉开朗,便不觉得茶事木然。

      地里有旧坟,荒得只剩一堆石头。每回来,外婆总仔细招呼——你们莫逗弄我家丽儿,娃娃小,要是她不乖,初一十五便断了你们的香火。外婆说一句是一句,好似真有什么在跟前听得话后擦着茶丛走了。外婆在,我不害怕,外婆镇得住一切意外。

山上有座小庙。秋山一瘦,庙就显得高,再高一点,就到云里。庙里香火不断,近村的老人总来求菩萨保佑,保佑收成,保佑子孙,保佑没病没灾。山门的崖腔下弓撑着数不清的树枝,粗的、细的、长的、短的。外婆支着老茶杆往崖腔里撑,一条乌鱼弓起了青直的背脊。

    “婆,你这是做啥?”

    “我撑腰。”

    “为啥要撑腰?”

    “撑了腰,腰就不痛了。”

    “我也要撑。”

    “你不撑,娃娃哪里来的腰,去给菩萨磕头吧。菩萨保佑你。”

老人们都会来这里撑上一截属于自己的木头,外婆也是,他们都是腰上有病痛的人。这样驱痛的方式说不好始于何年是哪个人起的头,一代接一代,旧的撑木腐断了,新的又会撑着天地。茶杆就是外婆的骨头,戳在肉身中,静立天地间。

      采茶期的外婆一天只做一件事,雨天从茶山背回一背青苦,晴天从茶山背回一背阳光。外婆向大山讨回茶叶,等收茶人。外婆总说讨茶换盐巴,盐巴经得吃,仿佛只有这样的兑换才对得起一片一片讨茶的辛苦和日色慢山水长。

      外婆就这样在着,安安静静地在着,像被勒离的茶叶,亦不喊痛。茶叶盛时,外婆在着。茶叶精光,枝条支棱,亦在着,不多言多语,仿佛圆日刮着山脊升落那般自然地静出静没。

      站在早秋的半山腰,望见稻田谷垛,村路河桥直接天边。山水迢递,斜阳、暮蝉、远村人家皆在一片沉甸甸橘色日丽里。山的夹角处,一轮落日静静地坠没,天幕煴煴煜煜,煌煌欲燃,仿佛一境宏阔的梦,梦里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俩豆人。

      从前的风,是有名字的。凯风、朔风、酒旗风。谷风、荷风、舞雩风。

      从前的雨,也有名字的。久下不停的小雨,叫霖叫霪。砸得泥地坑坑点点,久下的大雨,叫霈。轻扫地皮儿扫一扫就歇了的小雨,叫做霡霂,雰雰霏霏,霃霃不尽。

      槚。蔎。茗。荈。荼。这些干净清亮葳蕤着草木香的字,是茶从前的名字。外婆不知,她清明掐的早茶叫茗,白露后捋的老茶叫荈。外婆只将它们叫作茶。没见过外婆吃药,外婆亦不吃茶,

      哪怕,外婆的名字叫——唐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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