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的曲解和偏见

大脑的曲解和偏见

害怕是大脑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当大脑在正确的时间实施了恐 惧战术时,它就是“救世主”。但是当它不正当地动用了恐惧这个武器时,人们就要为之付出巨大的代价。

有时候大脑过于尽职尽责,以至于和佩内洛普有类似经历的人 很容易就会出现惊恐发作的症状。

惊恐发作是指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发生的一段可持续15秒至几 分钟的精神恐慌现象。此时,常有人说自己感觉好像犯心脏病了, 感觉快要死了,或者感觉自己快要疯了。惊恐发作通常伴有一些生 理现象,比如心悸、呼吸急促等,这些反应反过来又会强化恐惧感。 惊恐发作的患者经常担心自己在别人面前会看起来很愚蠢或者很懦 弱,而这种担心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因此,惊恐发作是大脑产生 的最令人痛苦的感觉之一。

惊恐发作的发病程度是很难估量的,因为许多患者并没有公开 自己的病情。但是我们知道超过1/50的人都经常出现惊恐发作的症 状,其严重程度已经可以被确诊为惊恐性障碍(Kessler et al, 2005)。尽管不同国家对这个病症的叫法不同,但是它的症状都是相 似的(Hilton, 2002),因为惊恐是人人都曾感受过的、独特的人类 体验。

关于惊恐发作有这样一种粗略的描述:惊恐发作出现时,人的身体会感觉好像死亡就要来临,而实际上周围环境中并没有任何威胁到生命的因素存在,所以许多经历过惊恐发作的人都很想 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高度进化的大脑到底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做 出这么伤人的事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于,大脑的不同模块之间有时会有些“合不来”。当大脑深层的模块开始执行自我保护程序的时候,惊恐发作就会出现,而这些深层模块并不知道外界正在发生着什么。

以扁桃核为例。它们是大脑深处一对扁桃形状的结构,是大脑边缘系统中与情绪和动机有关的部分。扁桃核在惊恐情绪的形成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例如,当它们感觉到血液酸性超标时,就 会引起人们的惊恐情绪,因为血液酸性超标往往意味着二氧化碳过剩(Esquivel, 2010),而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在我们非常紧张并屏住 呼吸的时候。理想的情况下,这个酸性感应系统只会提醒我们做一 次深呼吸,但是扁桃核却无法分辨个中差别,它只知道危险来了 (顺便要说一句的是,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容易感到惊恐,因为他们的 大脑对血液中二氧化碳的浓度的反应更为敏感)。

扁桃核也和一种叫做“试验习得”的特殊的知识获取方式有关。 “试验习得”的意思是指从单一事件中得到带有情绪的经验教训的过程。比如,因为手被烫过,所以你一辈子都会记得炉子是烫的。

只学一次就能一辈子牢记不是很棒吗?如果学东西是如此简单, 那么学医、学习计算机编程和纳税申报就都算不上什么难事了。但不幸的是,试验习得不仅会让我们学到知识和教训,也会伴随着强烈的情绪,比如恐惧。

大脑在害怕什幺

我们为什么要谈到这些生理知识呢?因为这些生理知识表明了我们的原始大脑可以与我们的理智一争高下。从逻辑上讲,佩内洛普很清楚发生交通事故的那个路口并不会对自己构成实质性的威胁, 但是她的原始大脑却通过类似试验习得的生存机制,使她避开了那 个路口,因为它相信那个路口会危及生命。

撇开对我们的人身安全直接构成威胁的事情不谈,大脑向我们诉说的威胁中,大都是曾经对人类生存构成过威胁的事情。比如, 即使是儿童的大脑也足以辨别蜘蛛和其他昆虫(LoBue, 2010)。

同样,大脑似乎天生就对孤独感和社会关系带来的痛苦感到反感。对于一个人来说,被遗弃是最糟糕的事情之一,特别是对儿童 来说,被遗弃几乎就意味着死亡。但是,也许你已经猜到了,大脑 好像已经采取了一些特殊机制来避免人们被社会孤立。当社会关系 受到威胁、损害甚至完全丧失时,会使人体感到痛苦的大脑系统就 会被激活并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当我们因为人际关系非常紧张而感 到痛苦时,似乎正是这个机制的作用结果。 而这个机制在其他动物身上也有体现。比如,小狗在 被遗弃后会叫得更加哀怨,这其实就是大脑因为被遗弃而深感痛苦 的声音。

但是,人类还会经历其他动物无法体会的痛苦。比如,我们能 够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为想法、迹象和记忆附上情绪的色彩。

例如,我带着小猫去看兽医,想为它打一针。可小猫讨厌打针,因此当我再次给它看注射器时,小猫就会剧烈反抗,而且看起来很 难过。它会发抖和哀叫,它的小心脏也会怦评直跳,因为它记得上 次打针时很痛,所以它会拼命躲开注射器,不想再被扎一针。

看到小猫有这样反应,我们可以确信它已经把注射器和打针的 痛苦感觉联系在一起了 。人类在遇到类似情况时,也会有同样的反 应。至此,人和小猫之间没有太大区别。

但有趣的是,经过训练,动物只通过行为就能够做出反应(比 如,老鼠经过训练会去按操作杆),而不会表现出悲伤的情绪。它们 不会哀号,也不会心跳加速。即使它们仍然记得疼痛的感觉,但依 然很平静,就像遥望晴空一样平静。

人类则不同。当我们在描述某段痛苦经历时会非常悲伤,就好像事情是刚发生似的,而不是停留在记忆里。 有时候记忆所带来的伤痛甚至比事件本身的影响更为强烈,就像佩 内洛普那样,有时候纯粹想象出来的事情也会带来痛苦,即便她从 来没有真正经历过。如果你担心过自己有一天会一命呜呼,你就会 明白我的意思了。    ,

上面列出的就是原始大脑所害怕的东西。当面对焦虑和恐惧时, 原始大脑只会有一种反应,那就是回避。那么它又是如何说服我们 去回避的呢?答案就是让我们感到痛苦。

当我们正在接近一些“危险”的事情时,无论是某个十字路口, 还是孤独感,甚至只是某个想法,大脑都会用痛苦来阻止我们。一谈到安全问题,大脑真的算得上是雷厉风行了。扁桃核等大脑系统 的组成部分通常都会采取这种惩罚措施,以保证我们的安全。

我相信你已经注意到,原始大脑对世界的看法并不完全正确,这意味着我们经常会被根本不存在的危险吓倒。但大脑之所以会有 这些扭曲的观点是有其原因的。

具有偏见色彩的回忆对生存的意义

我尽量不和其他人的大脑进行争论,也很少和自己的大脑进行争论,因为我是不可能贏的。大脑是铭记糟糕经历的专家,它总是能给出不止一个例子来证明自己是正确的。这就像通过讲道理的方 式为某个人打气一样毫无意义。

你:“你为什么这么闷闷不乐?”

你的朋友:“我觉得我什么也做不好。”

你:“什么?别犯傻了。你是我认识的人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人 了。你是哈佛大学毕业的,还有一份好工作,而且我不得不说你长 得也很好看。”

你的朋友:“长得好看?鼻子长成这样也叫好看?我可不这么认 为。我在哈佛几乎什么也没学到,而且我的工作也没什么意义。这 些也算是成就?这些东西只能证明我有多无能而已。其他所有和我 一起毕业的人,现在都在做很有意义的工作。”

你:“你在纽约的工程怎么样了?那可是一笔大生意。”

你的朋友:“拜托,我没什么背景,是其他人在做那份工作,我 只是个幌子罢了。”

当我们不知不觉开始和大脑争辩时,谈话就会像这样没完没了 地继续下去,因为无论我们多么努力想要证明它是错的,它都会按照上面这种模式继续和我们争论下去。无论得到的结论多么不合理, 它总是能找到证据来证明自己是对的。以这种模式运转的大脑甚至 可以把在哈佛大学的教育经历作为人生失败的证据。可见,大脑全副武装的时候是寸步不让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不和大脑争论的原因。

令人挫败的是,每个人都有与大脑进行争论的想法。出现这种想法通常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大脑已经被感性冲昏了头脑,只剩下 争强好胜的念头而失去了理智。这通常与大脑的控制欲有关。

如果一个孩子经常被家人虐待,那么当他长大之后认为自己和 家人的关系,尤其是亲密关系,是因为自己才如此糟糕的,出现这 样的想法不足为奇。当本应值得信任的人为自己带来了身体和心理 上的痛苦时,正常的、健康的大脑就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应该 怎么做才能避免悲剧重演呢?

大脑很喜欢控制事态的发展,也总想通过解决问题避免问题再次发生。这就是为什么大脑经常利用胡思乱想等策略,以自己的方 式把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复杂的问题上。比如被家人虐待就是很难 解释的问题,因为按照正常的观点,家人之间是不应该互相虐待的。

于是,大脑就会陷人一种左右为难的境地:既然这个问题没有明确的解释,也是说没有可靠的方法可以避免这个问题再次发生, 那么该怎么办呢?

当没有明显的解决方案时,大部分正常的、敏感的大脑就会将注意力转移到我们自身上来,因为如果这个问题在外界找不到答案, 那么问题就一定出在我们自己身上。“我怎样才能避免问题再次发 生?”这个问题就变成了“我是怎么引起这个问题的?我应该怎样改变才能避免问题再次发生?”如果问题出在我们身上,那么这个问题 的成因一定能被找出来,解决掉,我们控制欲极强的大脑就是这样 思考的。

这又回到了大脑的那个天赋上了:没完没了地寻找证据来反驳我们。我们在自己身上找到答案的可能性,为大脑控制我们的行为 提供了理论依据。比如,被家人虐待过的孩子长大后可能会一生都 沉浸在自我观察和自我批判中,希望借此在自己身上找到破坏了家 庭关系的原因,并加以解决。

对大部分人来说,自我批判并不是一个持续的行为,它来得快, 去得也快。但是,当我们开始自我批判时,与大脑争论就像是对惊 恐发作的人说“冷静下来” 一样,是毫无意义的,也只会让事情变 得更糟糕。

如果你已经注意到了自己有自我批判的趋势了,那么不要难过, 因为人们的大脑普遍都有这种选取数据支持自己观点的倾向,甚至 在参与精心设计的研究时也是如此。在社会学的系统知识中有一种 无法避免的问题:“发表偏倚问题”。这个问题造成的结果就是,无 意中被过滤出来的数据会偏向于支持某一特定结果(Howard et al, 2009)D

“发表偏倚问题”出现的过程是这样的:研究者A设计了一套 研究方案来分析人们到底能否读懂大脑。他的研究结果表明人们能 够读懂大脑,因此他可以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从而得到更多的关 注。同时,研究者B、C、D、E、F也设计了类似的研究方案,结果 并没有发现人类能够读懂大脑的证据。他们的研究成果不能发表, 因为实事求是地讲,他们的研究结果让人感到很无趣。无趣的研究结果导致他们无法保住自己的研究室,从此他们被冷落了,再也看 不到成功的希望。

人们总是希望得到能够延续我们生存的信息,不希望得到对我 们的长久生存没有多少意义的信息。在学术领域中,这意味着我们 希望发表既能够赢得注意又能赚钱的令人兴奋的研究成果。而对于 研究者个人来说,这意味着他需要把注意力从艰苦卓绝的研究转移 到虽然自己不喜欢但是能够出成果的研究上来。

研究学者很难意识到“发表偏倚问题”,我们普通人也是如此。佩内洛普的大脑也存在“发表偏倚问题”,因为它把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次交通事故上了,而忽略了她曾成千上万 次开车路过那个路口毫发无损的事实。如果她真的认为大脑做的事 无可厚非,那么她大可对自己那懂得试验习得又拥有完美记忆力的 大脑边缘系统感恩戴德,对只关注特定信息的大脑三拜九叩了!

大脑如何制定规则

试验习得是一种非常棒的学习机制。对我们的祖先来说,只记得某次虎口脱险的经历总比只记得自己多数时候是安全的这个事实要好,毕竟遇险的经历对他们的生存来讲更有意义。

“发表偏倚问题”也是同样的道理。只要关乎生存问题,“发表偏倚问题”就真的不是问题了。当我们的祖先在小心翼翼求生存的 时候,如果能够记得曾经犯过的错,他们就能避免因再次犯同样的 错误而丢掉性命。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从人类祖先那里继承他们历尽艰险才形成的生存机制,我们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比如,恐惧和逃避的 冲动就会持续人的一生,就像佩内洛普那样。大脑认为,我们恐惧 和逃避的事情越多,我们生存的几率就越大。

虽然这个逻辑有时是对的,但是世界并不总是危机四伏的。如果我只能让大脑明白一件事情,那么我会让它知道:大部分事情是 无关生死的,别总是杞人忧天了,大脑!但是无论如何,我的大脑 就是不愿接受或者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它就像院子里神经紧张的看 门狗那样,一旦有麻雀经过,或者有人路过栅栏,它就会疯狂地大 叫。如果我们对这只狗不管不问,它就会叫得更大声、更疯狂。虽 然人们认为这只狗非常讨厌,但是从狗的角度看,它的做法非常合 情合理,因为那些疯狂的、带有恐吓性质的狂吠行为是狗对它们所 “认为”的威胁的回应。“认为”这个词是问题的关键。狗所“认 为”的很多威胁,比如松鼠、小鸟和行人,其实并不危险。但无论 如何,它狂吠的行为是可以自我强化的。

每当狗在歇斯底里地狂吠时,它都会注意到自己的叫声和威胁 之间的联系。任何一只正常的狗都会发现,是自己的叫声把人侵者 赶走了,它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尽管事实上可能这两者之间 并没有什么联系。

大脑的运行方式和狗很像。佩内洛普每次选择待在家里,都是 因为她害怕再次遭遇交通事故,她认为待在家里和避开交通事故有 着必然的联系。逃避行为通过摆脱不愉快的经历和获得安全感两种 方法,强化了自己的作用。

这两种方法也会以更微妙的方式发挥作用。让我们回想一下那 个小时候被家人虐待,而现在常痛苦地问自己“我是怎么引起这个问题的”的孩子。如果他认为这个想法是有事实依据的,比如“这 个问题确实是我造成的”,那么这个想法就会像对着栅栏狂吠的狗那 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地自我印证、自我强化。

“我是怎么引起这个问题的”之类的想法通常会让大脑自行定下 一些规则,以使人避免接触危险的东西,比如“不要让任何人离我 太近”、“不要让他们看到或了解真正的我”、“每个人都有虐待倾 向,除非有什么能证明他们没有这种倾向,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能 证明这一点”之类的规则。佩内洛普的大脑立下的规则就是“远离 那个十字路口,远离那条街,远离汽车,待在家里”。

焦虑感不断加剧的佩内洛普和那个因为小时候被家人虐待而一 直怀疑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的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同,但是他 们的大脑还是有很多相同之处的:大脑意识到了危险,然后制定了 相关规则来抵抗危险,继而利用焦虑和沮丧等感觉作为惩罚,人们 一旦破坏了规则,就会遭到惩罚。伴有自我否定想法的恐惧感,还 会通过越来越多的规则让人们的世界变得越来越狭隘。幸运的是, 我们既可以训练那只不安的狗,也可以训练大脑。这并不是说我们 可以改变狗的天性。狗保护自己领地的天性是不可能被消除的,也 不应该被消除。我们无需打败它,就可以改变狗的行为,让我们大 家和狗都感到舒服些。

那么到底应该怎么做呢?我们应该如何摆脱过去的束缚?如何 让佩内洛普找回自己的生活?如何让曾经遭遇虐待的人重新建立起 良好的人际关系和家庭关系呢?

我们目前已经明白了一点:试图打败大脑只会造成更多的恐惧感、焦虑感和抑郁感,但是如果我们没有任何行动,而是等着大脑主动改变自己的规则,那么我们一辈子也等不到想要的结果。因此, 我们需要做出另外一种选择:打破规则。

打破大脑的规则是非常困难的,而且会让人感觉不舒服。但是 如果我们知道为什么要打破规则,也明白应该何时利用自己的价值 追求,打破规则时我们就会感觉好一些。在下一章中,我们会谈到 清晰、明确的价值追求如何能让我们摆脱大脑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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