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文跳进了实验中学门口的那条护城河,在她的初一下学期。
一切来得毫无预兆,我们并不知道她自杀的原因,阿豪说阿文在家里放了遗书,可她爸爸坚决不拿出来给他看,只是抱着它嚎啕大哭。
阿豪倚着花园里的柱子,看着天空,缓缓道,我以为自己很了解她,但事实上,我并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她在想什么,包括她写的那些我看不懂文章。
我呆呆地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我才六年级,我明白死亡就是永远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却没想到它离我这么近。明明是让我羡慕,让我想要成为的人,为什么要这样选择呢?
再次回到教室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思想像被抽空了一样。趴在桌子上,一种巨大的压抑感笼罩着我。
小道消息总是像风一样从各种缝隙钻进来。没过几天,学校里便流传起了关于阿文的事情。一个刚毕业去了实验中学的漂亮女孩,忽然间跳河自杀了。这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新闻。
有人说是因为她爸爸给她找了个后妈,后妈经常打骂她,她忍受不了才自杀的。
有人说阿文在实验中学不像原先一样处处优秀了,毕竟那里好学生太多,她可能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落差。
还有人说阿文谈恋爱被老师发现,被叫了家长,因为是实验中学花钱把这条新闻压下去的,他们肯定也起到了推动作用。
我问阿豪哪种说法是对的,阿豪痛苦地抱头说他也不知道。
后来为了平复大家的情绪,全校开展了一节名叫珍爱生命的班会,大致意思就是说,阿文自杀是因为心理承受能力太差,这件事和别人都没有关系,以后不要再提。最后让我们每个人大声保证“珍爱生命,绝不自杀”。
我觉得这并没有用,除了让我们加快忘记阿文。
2
小学毕业后,我上了一所普通初中,并且留起了长发。
阿豪这一年更加浪了起来,几乎不去上课,在各个网吧、游戏厅之间穿梭,有时候,也会跑来我的学校找我。
那时我的头发刚刚到肩,剪成了一个蘑菇头,阿豪说瑶瑶没想到你打扮成女孩子还挺好看的。
我一拳打上去,我本来就是女生好吧。
我们两个就经常这样地插科打诨,吵吵闹闹,但绝口不提阿文。其实我觉得,有一瞬间,我好像就处于当年阿文的位置上,有一个可以一起在等待上课的时候抠墙皮的青梅竹马。
我又开始去琴房上课,墙上挂了许多考入音乐附中的同学的照片,老师很高兴,把所有的电子琴都换成了新的,还买了一架三角钢琴。
再次弹起熟悉的琴键,已经不是当年的曲子。
风吹动树枝的时候,瘦瘦的影子仍然映在蓝色的窗帘上面,有时是阿豪的影子,他向我打听初中的势力构成,励志要早日成为更大的老大。
我说,为什么非要当老大呢,你家庭条件那么好,以后要混社会吗?
他撇了撇嘴,说,你不懂,男人都想做老大,而且,我想做的事,一定要做成。
3
我们的政治老师很喜欢让同学们抄书抄卷子抄答案,做错了题,抄;考的分少,抄;上课说话,还是抄。总之只要他有一点不顺心,我们的手就要累到抽筋。
那天正赶上他心情不好,我跟同桌说话被他给逮住,要我明天抄一道题一百遍,我拼命地写,也只抄到了第四十遍,放学后,所有人都走光了,唯独我在教室里奋笔疾书。
你在写什么,这么刻苦啊?阿豪走进来,说道。
我说不是刻苦,我是辛苦痛苦含辛茹苦在抄罚写呢。
他看着我抄了一会,忽然说,不要写了,我们出去。
别开玩笑了,我说,那个老师脾气特别坏,没有人敢不交他留的罚写。
他拿过我写好的几张纸,端详了一阵,然后将它们从中间撕开。
我楞了一下,看着他。
他接着撕那些纸,随着沙拉沙拉的声音,碎片越来越小,然后他将它们扔到空中,白色的纸张像雪花一样纷纷落下。
看到这一幕,我忽然有了勇气,将剩余的罚写快速撕碎,像绣球一样地向上抛出,星星点点的纸屑从我的头上落下时,我感到如释重负。
那一天剩余的时光,我和阿豪去吃了梧桐街的羊肉串,将身上的钱都拿来打了电玩,最后在夜晚的马路上,走了好久好久,他不经意间说,要是阿文在就好了。
4
第二天,我和家长被约见进行“三方会谈”。
一面是气急败坏的政治老师,一面是苦口婆心分析利弊的班主任,还有神情不解和疑惑的父母,最后是连连点头说“是”的我,场面十分壮观。
班主任说,陆瑶,我看你平时也挺守规矩的,没想到你跟那种学生有交集,要是你成绩很差我就不管了,可是我不能看着一个有可能考进重点高中的学生被耽误了啊,以后不准再跟他来往,好吗?
我写下保证书,说我一定会遵守纪律认真学习。
我以为我只是逢场作戏。
可再次见到阿豪时,他正拥着几个哥们,谈论着帮派的建立,经过我时,他向我打了个招呼,不知为何,我没有回应。
后来每次见到他,都会提醒我自己的普通学生身份,想起没有做完的卷子,没有抄完的题。谈话也总是三言两语就结束。
一次,和一个同班女生一块回家,突然阿豪从角落里出现,问我要不要一起吃冰。女同学吓了一跳,说,瑶瑶你认识他?
鬼使神差地,我说,只是之前一个学校的,不太熟。
5
我告诉自己,没关系,阿豪朋友那么多,不缺我一个。
我的头发悄无声息地长到了后背,虽然有时也嫌它麻烦,但我始终没有再剪短。我开始穿裙子,印象之中阿文穿的那些裙子,从前难看的字也在慢慢变得清秀起来。
因为很少出门,我的皮肤显得有些苍白,但也有不少人夸我漂亮。我想,大概是因为阿文,我想变成她,这样多年之后再遇到阿豪,也许他会原谅我。这样想着,中考过去了,高考又横在路上。
琴自然又不再弹了,毕竟像我这么不专情的人,总是习惯偷懒。
高中的班级临近音乐教室,每天下午五点左右都会传来一阵钢琴曲,我握着笔的手不由自主地敲着节奏。想起蓝色窗帘上摇曳的树枝,教室里的金鱼,还有吹得过大的冷气,想起我童年时期的每个周末下午。最后摇摇头,集中精力去攻克那道数学题。
高考一周前,学校放我们回家复习,搬着一摞练习册走在大街上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豪和一个红衣女孩在路边拥吻,他长高了,头发也染成了半黑半黄,我在路对面站了好久,直到他们乘着声音巨大的摩托离去。
赶快回家吧,我想,葡萄糖的同分异构体有多少种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