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将军府门前的两头石狮子坐在黑暗中,竟也显得有些疲惫。
没有风,路边的长草静立着。整座将军府也默立着,偌大的将军府竟没有一间屋子亮着灯。无星无月的夜像网一样笼罩下来,暗沉得仿佛想要令沉睡的人在梦中窒息似的。
忽地一声夜枭怪啼,划破了这凝固的寂静,一个黑影掠上后院墙头,又迅速地扑了下去,一招平沙落雁轻巧地落在墙根,前院和西边的别院也各有一个黑影落下。
更夫从后巷走过:“三——更——”
三个黑影观察四周,发现毫无人影,随即几个起落,便像三只鹞子一样窜进了主院,三人足尖点地无声无息,呼吸声被压低到微不可闻,只有香径边的竹叶会因劲风摇晃。
这三位夜探将军府的顶尖高手,就是当今圣上身边大内四大高手中的三位——安海、安俞和安启,还有一位安旭正寸步不离地在皇上身边守护。今天,他们在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杀人。目标也只有一个——骁骑大将军公孙敬声!
三人的脚步极轻,仿佛有一层绒毯垫在他们的鞋底与屋顶的瓦片之间,主屋华丽的滴水飞檐在他们脚下铺展开。屋顶下的的府主人似乎已经沉睡,黑暗的屋中没有一点光亮,三个黑衣人像三座雕像,凝固在檐上,他们的剑已经出鞘,他们在叫嚣着对血的渴望。
突然间白光闪动,三人在同一时间翻身跃下,三柄泛着森森寒意的利剑同时暴起突刺,直指屋中那张已放下了帷幔的大床,帷幔瞬间被纵横的剑气撕得粉碎,露出了其后空荡荡的床——公孙敬声竟没有在床上。
那么,他去了哪里?
公孙敬声正一动不动地倒挂在房梁上,他的银枪在房间另一头的兵器架上,此时他的手里扣着三枚铁莲子。
只有三枚。
三个刺客,三枚铁莲子。必须一击致命。
公孙敬声依然一动不动,连呼吸也仿佛停止。但是他的耳朵在听,听见三人的呼吸、脚步,甚至是脚步扬起的尘埃落地的声音。
他缓缓闭上眼睛,他的指尖绷紧,发射,放松。
刺客听见了暗器划破空气一瞬的尖啸,但是他们来不及转身,甚至来不及辨听暗器袭来的方位,铁莲子就已贯穿了他们的心脏。
公孙敬声同时飞身扑向兵器架,抄起银枪在手,可回身时,只看见三具倒下的身体。
一夜之间,将军府里已经空无一人,所有家眷侍从都已连夜乔装出府,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京城,前往皇上的眼线最不可能发现的地方躲避。
只有公孙敬声一个人留了下来。他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完毕。
他还有一个人没有见,有一场武没有比,有一个人没有杀。
因此,他不能走。
公孙敬声没有去上朝,他想皇上一定很不愿意见到一个本来已经死了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他策马出了城,径直向南,来到一片人烟稀疏的村落,这里原来兴旺的人口都在几年前的战乱中调零了,只有几个死期将至的老人还顽固地扎根在这里,遥望皇城而唏嘘不已。
公孙敬声走到村中的河边,一位老妇正在河边浣衣。
说到浣衣这个词,大部分人想到的大概是西湖边浣衣的西子,或者江南水乡袅娜的姑娘,可是这位佝偻而衣着褴褛的老妇也确确实实在浣衣,而且她浣的还不是一般的衣服。
说实话,这并不是一件衣服,因为它是一件软甲,它也不是一件平凡的软甲,因为它是河东一霸公孙浑邪曾经穿过的软甲。
公孙浑邪是公孙敬声的爷爷,因此公孙敬声自然可以穿公孙浑邪的软甲。
陈年的积灰被河水冲去,软甲又像曾经一样熠熠生辉。
公孙敬声穿上了这件软甲,他感到自己充满了信心,现在他可以去比武了。
比武通常是以擂台的形式完成的,人生鼎沸,摇旗呐喊。公孙敬声去的比武却不是这样的比武。这是一场十分私人的比武,因为它牵扯到了一些十分私人的恩怨。
公孙敬声正翻过朱红的宫墙,掠上一座偏殿的屋顶,然后在一片屋顶的海洋中飞奔了起来,比武的时辰已近,公孙敬声望着天空正中的烈日,加快了脚步。
安旭已经在金銮殿的屋顶上等他。
他看着昔日的好友向他奔来,心里突然泛上一股奇异的感觉,仿佛时间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公孙敬声正从琢剑山庄的演武场向他飞奔而来,找他一起练剑,当时他还是琢剑山庄的未来继承者,而公孙敬声只是一个无家可归而被收留的侍剑童子,可现在公孙敬声是声名显赫的骁骑将军,而他只是皇上身边一条见不得人的走狗。
人生真是奇妙,他想,摸了摸身侧的剑,现在只有这柄剑能够给他信心和安全感。
公孙敬声已在他面前站定。
安旭从怀里掏出一条鲜红的剑穗扔给公孙敬声,公孙敬声扔回一条淡蓝色的。好像有一种秘密的仪式被完成,两人站定,安旭的剑已经被握在手中,公孙敬声的银枪同样滑出袖口。
两人已经十年没有比过武,因为他们在十年前的今天作出最后的约定后就分散了。他们原先的约定是热血而纯粹的,但是如今却掺杂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猜疑,或者仇恨。
安旭的剑先动了,他的身影飘忽不定,瞬间便出了七招,指向公孙敬声周身七处要害,公孙敬声枪影如雨,一一化解。安旭的剑招愈发快了,只见道道残影,剑剑致命。
公孙敬声闭上了眼睛,他没有死在剑下,他在听,他听到安旭急促的呼吸,听到剑锋割开空气的嗡嗡声,他甚至听到了大殿里正在用膳的皇上咀嚼的声音。
今天御膳房的八宝鸡很是美味,年长的皇帝正想再夹起一块,突然听见屋顶上传来锐器相碰的一声脆响,随后看见一把剑直直地插在了殿前的走廊上。
皇上大呼护驾,然而他身边身手最好的大内高手安旭却没有出现。因为他此时正被公孙敬声的银枪抵住了咽喉。
两人在兵荒马乱中保持着绝对的静止。公孙敬声开口说道:“你输了。”
安旭:“我输了。”
公孙敬声:“所以你要回答我的一个问题。”
安旭:“可以。”
公孙敬声:“我祖父的死和先皇的死,琢剑山庄有没有参与?”
安旭:“没有。”
公孙敬声盯着他的眼睛,眼睛里仿佛燃起火焰。
安旭:“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公孙敬声:“什么问题?”
安旭:“出卖琢剑山庄的是不是你?”
公孙敬声:“不是。”
安旭咬牙切齿道:“真不是?”
公孙敬声:“不是。”
安旭突然仰天大笑几声,眼眶里热泪流下。他突然翻身跃下屋顶,抄起插在廊前的剑,一眨眼剑尖就指向了皇上的咽喉。
皇上:“安旭,你好。”
安旭:“我不好!”说罢一把揪住皇上的脸,撕拉一声,一张人皮面具赫然被揭了下来。
公孙敬声失声喊道:“刘康!”
安旭:“果然是你!”
刘康:“嘿嘿,是我!”
安旭颤抖的剑尖在刘康颈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刘康毫不在意地大笑:“哈哈,我的骗局真的骗过了所有人!你们看,公孙浑邪以为先皇救了他的命,因而以自己的命换了先皇的,谁知道杀他的人本就是先皇派去的。”
公孙敬声脸色苍白起来。
刘康:“琢剑山庄是我出卖的,公孙浑邪是我逼死的,先皇是我亲手送上路的,然而我却当了皇帝!身边还有你们二人为我卖命!”
公孙敬声:“你该死!”
刘康:“说得不错!我不就是该死!谁叫我让所有人都反目成仇!让这天下都血流成河!快杀了我吧!”
安旭的剑从刘康的脖子上撤了回来,随即奋力掼出,剑身穿过刘康的腹部,把他牢牢钉在椅子上。
刘康的脸扭曲了一瞬,竟恢复了平静,他的大袖猛地一摆,数十枚金针爆射而出,却不是冲着公孙敬声和安旭去的,周围的宫女侍从眉心中针,纷纷倒地。
公孙敬声:“天下人命在你眼中,是否也是如同草芥一般?”
刘康:“没错。连我自己也是如此。我的闹剧已经演完,现在可以落幕了。”说毕,他抽出腹中长剑,在颈侧一抹,血溅三尺,他死了。
安旭喃喃道:“真是可笑......”
公孙敬声看着满地残尸,静默不语。
依然是夜。
公孙敬声骑马飞奔在郊外官道上。他已经做完了他想要做的事情,但是他的心里并不轻松。
无数的情绪与回忆在他脑海中翻涌,他已混乱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人一马已出了京城远郊,再过几日便可与家人团聚。
家人,家人。他口中默念着这个词,心里突然安定了许多。
这个在一场盛大的闹剧中扮演了一个角色的人物,终于可以退场了。
公孙敬声抬头看着天边的弯月,继续策马赶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