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闻】
纯属虚构,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
请勿考究。
我是面铜镜,这样说听着有些怪异。
那我换个说法。自我记事起便在这面铜镜之中。
混沌万物,更替变化,四季变更,我皆不知晓。
从古至今,不少诗人总爱对我产生些许怪异的思想。这不,前些时日听说有个名叫骆宾王的写了首诗,写的便是我住的这面镜子。
诗是这样写的:写月无芳桂,照日有花菱。不持光谢水,翻将影学冰。
这样说来,我与那骆宾王还颇有些渊源。
我与他相识时他还没有骆宾王这个名字。当时他的名字还叫做观光,在乌伤城北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上,住在一个在我看来甚是破旧的宅子中。
他还是个小书生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文绉绉的小书生,一天到晚就爱写他那些酸诗,显摆他有多么才识渊博。现在想来,后来骆宾王的生活过得还不如当初那个穷酸的书生。
我与他相遇在一个集市。观光八岁那年,一个神叨叨的老道人不知从哪儿拾到了我。又在集市上摆着,遇见了有缘人的名号将我赠与了他。
“小童,本道瞧着你命里是个命运多舛的文人,将来必定身拜高官。可飞得高必然跌得惨。我这里有面手镜,与你甚是有缘,不如赠与你。老道我还赠你一句话,叫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如此荒谬的言辞,还是对着一个黄口小儿,说出来都笑煞旁人。可我也实在没想到这小童竟真信了臭道士的鬼话,也觉得与我甚是有缘,欣然收下。
就这样,观光离小书生的穷酸日子又远了一步。
自那之后,小书生一介男子,对我这本该是女人用的铜镜爱不释手,又许是稚儿的玩性大,院里也没个玩伴,观光总在夜深人静之时对我倾吐心声。
从他的念叨中我渐渐知晓了不少关于他的事情。比如他出生寒门,本是个名士之家,可后来祖父为保全家人、弃甲归田隐居山林反而生活落魄。但他在七岁时就能吟诗作赋,不丢家人脸面,堪称神童诸如此类的话。
而我呢,也趁着四下无人时常幻化成与他年纪相仿的女童同他玩耍。
“你是哪里来的女娃娃?”我谎称是隔壁某个不知名的院落里下人家的孩子,他也没有疑心。
“我是隔壁院中下人家的女儿,家中大人不在便偷溜出来。你是这家的主人吗?”
“是,我叫观光。”
“易经有云:观国之光,利用与宾王。”
“想不到你这女娃娃倒是挺有文采,肚子里还有点儿墨水。”你才肚子里有墨水,一肚子都是墨水。
“女娃娃。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
“我没名字。”我本是天地万物孕育而成,哪儿来的名字。
“怎会没有名字呢?”他看院中一束黄花开得正旺,对着我说“不然我给你起个,就叫花菱吧,如何?”
不知道今时何日的我头一次得了姓名,心里很是欣喜。
那之后。观光也多了个名字,叫骆宾王。
就这样我在观光身边伴着他长大。一晃,观光便长到了十七岁,正巧到了娶妻生子的岁数。
“今日父执与亲友有意撮合我与卢家姑娘。”
“听起来是个喜事,你何不应允。”
“你希望我应允吗?”观光的语气听着有些不善。
“有何不可呢。”观光见过卢家姑娘几次,我就见过几次。那姑娘瞧着性子温顺贤良,若是观光娶了她,未曾不是良缘一段。可我心里,有些异样的难受。
“花菱,你难道就不希望…”他话说了一半便停了口。
“也罢,花菱。你是真心希望我与那卢氏成亲吗?你若是不愿,我….”我忙打断了他,心中有些莫名的紧张。
“我看那卢娘子是个好姑娘,正巧你也到了这个娶妻的年纪。”
“除了这些你就没什么别的可说了?”观光的语气比刚才听起来更为不善,我却不明白他在气什么。
“难不成这会你就要我祝你们举案齐眉、白首到老、儿女成双?”我话音刚落观光便拂袖离开。
“这凡人真是好生奇怪。礼还没成,便开始讨要吉利话。”我在原地不解的摇头,眼里有些隐隐的酸涩。
与我谈完没多久,观光就同父亲说答应娶卢氏为妻,应允了这桩婚事。我听着应该是为他欣喜的,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我眼看着观光从垂髫小儿到如今而冠,十七岁的少年郎,正是青春好时光。我伴着他十年有余,如今他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我心里说不出来空落落的。
是夜,四下无人。观光从怀中摸出面铜镜,铜黄的镜面上只有观光不明情绪的脸庞。
“若是你不愿我娶,我便不娶了。”他夜深对镜独语,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可我只是一面铜镜,该如何回应这份感情。
也许观光只是年少无知?我心底里有些欢喜,但我未有一刻忘记我的身份。
那日提前道吉至观光成婚前我再也没有出现过。哪怕我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他也无意寻我。
没有任何意外的,他果真娶了卢氏为妻。他与卢氏的婚礼说不上草率也谈不上慎重,普普通通。像是报复我那日的贺词一般,没过多久他与卢氏便诞下一子,名为骆岚。
观光十八岁那年,家中父亲病死。观光停学守丧,入不了仕途。他伤心难过,我倒很是开心。
“父亲病死我得为他守丧三年,如今我停了学,也考不了科举。三年之后,我便二十有二了。”
“那之后过去了一年,花菱你为何再不愿见我了?”观光不明白,花菱也不明白。他都已经娶妻生子,哪怕是一时气愤,可事实无法抹去。
花菱消失的那一年,刚开始观光还会寻寻她的踪迹,可花菱这个身份,除了名字是他给的,其余全是造假,哪有什么踪迹可寻呢?
找着找着,观光好像也就忘记了还有这么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姑娘。
娶妻生子,考取功名,一切看来好像再也正常不过了。
只有花菱她知道,夜下无人时,观光还是会偷偷想念这个名叫花菱的姑娘。
花菱明明了解,只当不知。眼不见心不烦,整日躲在镜中。
三年服丧期满。观光在弱冠的那年秋天里,进京入仕。
唐朝科举考试誉望风气盛行。长安城里,人家只当他是个乡野小民又不肯打通关系,也不肯请托,还徒有一身傲骨和才气。观光投卷不成,名落孙山。
“官场如此污垢,我又为何要扯下脸来求他们。我不过是要考取功名,为何要做那等趋炎附势的小人。”还不是因为人家不知道你姓甚名谁,家中又没什么地位。花菱这样想。
“总有一日,我会靠学识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你再有学识,无人知晓也是妄谈。这么多年,观光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性子。
永徽年间,观光终于如愿以偿在长安出仕。为官的日子说来又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宦海浑浊,我又是个狷介刚直的性子。这种日子实在不适合我。”
不知怎的,观光在官场上总是受到排挤,没在长安待上几年他就打算离开。一番辗转来到河南,在那道王李元庆的府中当他的幕僚先生。道王李元庆虽然赏识观光的才华,我瞧他面上却无真龙之气。
道王府中。又是一个难眠之夜,观光一人对月独饮,醉酒在窗边就昏睡了去。
“你这又是何苦呢?入仕为官真有这么重要吗?”趁着观光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的样子,我终于敢现身。
“是我眼花了吗?花菱你终于肯见我了。许久不见,花菱你看起来出落了不少。”观光还醉着,神志不太清醒。
“邻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知。花菱,你到底是哪家的女郎?”
“观光,你清醒些。”
“呵?清醒?我现在是再清醒不过了。”说完观光将我一把推开,他踉跄跌地。
“我记得幼时你说你是邻家下人屋里的女儿,可我寻遍了骆家塘所有的人家也没有寻见你这样一个名叫花菱的女子。你说我与她成亲未尝不可也就罢了,竟然还祝我们儿女成双。既然你愿意这样,我便样样做到。我这不是报复你,我这是……我是……”观光以手掩面。
“观光,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你且抬起头来,仔细看看我是谁?”我伸手轻轻拍了拍他。
“花菱?”他看见我瞬间就清醒了过来,一下子站起身来。
“你怎会在这?”他又问。
“我……”我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说辞骗他。
“又在想该如何胡诌,诓骗于我?”观光冷笑一声继而又说道:“花菱姑娘。哦不,想必你也不叫花菱。如今我可不是那个无知小儿。你随便胡诌几句我就信了。”
“你在生我气?”我问他。
“我不是气你,是气我自己,听信你胡言乱语。”
“观光。我确实骗了你,但你赠于我的名字,我是真的喜欢。”我有些无奈。“你也说你不是那个无知小儿了,可你看看你行的分明是小儿怄气的行径。”
“那又如何。那日之后你便没了踪迹,来得悄无声息,离去也是。就算名字一事你没有骗我,那你将我当做什么了。”
“你已娶妻生子,男女有别你不是不知。我再与你走近定然会引来旁人的流言蜚语。”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是这样想。当初我忽然消失,躲入铜镜中,为的是理清自己的心。如今倒好,一场醉酒,一切思绪毁了干净。
听我这样说观光没有半分消气,反而肝火更旺。“哼。流言。事到如今你还是这么说,还是这样爱骗人。”
“那我问你一句话,你能答应不骗我吗?”观光毫不避讳的直视着我,我竟然无法逃避。
“你说吧。”看样子是不打算放过我。我叹了口气,坐下为自己添了杯酒。
“我与卢氏成婚前,为何你不肯现身。”若是我现了身,观光你会如何呢,难不成就不与那卢氏成婚了?”
“你与卢氏花前月下,谈情说爱。我一个外人,不便打扰。”
“你还是这样,还是这样说。我与卢氏花前月下?今日我算是看清了。”观光一把夺过我的酒杯摔在地上,上好的瓷器四分五裂。
“你口口声声说我与卢氏花前月下。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花前月下的,难道不是你我吗?整整十年,十年的时间难道还不够吗?”是了,这花前月下的从来都只是我与观光。乌伤城北的骆家塘中的那个破落小院中,从来都只有我和他。自那日集市上算起,十余年到二十余年间。见到我的,从来都只有观光一人;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自始至终,从未有过卢氏。
“观光。”话语间,我早已泪流满面。在铜镜中藏了这么多年,想了这么久的问题。被他简单的一句话,便击得溃不成军。这短短的十年,与我而言不过弹指一瞬;与他,却是漫长的十年。我理不清的头绪,他却看得清清白白。
我不开心了便躲入镜中,他不开心了也只有一壶薄酒。这样比较起来,凡人之性命真是无比短暂。
“花菱,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当时我年轻气盛,一时赌气才应了卢氏的婚事。本想着气你一气,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望着你来劝我,可你一消失就是十年。我都要以为你不过是我的一场黄粱美梦。”
“对不起,观光对不起。”
“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已有妻儿,我一介过客。就算是场黄粱美梦,你我就此别过,也算梦终。”说完我正欲隐去身形被观光一把抓住,他言之凿凿“你还要再逃吗?这次是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我没有多少个十年。花菱,你却还是当初的模样。”观光看着我,我看着他的眼睛,眼里尽是沧桑的岁月。凡人的人生又得几个这样的十年。第一个十年,我相伴与他左右;第二个十年,我与他见面却不知情。他在官场跌跌撞撞,我在铜镜中不知今夕何年。他这么说,是发现了吧。整整十年的时间我不知踪迹,再出现是却还是当年的模样未变分毫。当初陪在他身边怕他看出端倪我按着年月变换身形样貌。可这十年,我的时间却永远停在了过去。
“观光,你没几个十年,我却有很多。此番我不过游戏人间,对你多生了些心思。黄粱美梦,你也说是美梦,但梦终究是有醒的那天。”
“不论你是何方神圣,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观光只愿此酒长醉不醒,此梦长眠不醒。”
“观光,我不过是个死物。”一方铜镜,恰巧有了灵气生了魂魄。继而有缘遇见了你,有幸又得了姓名。
说完,他好似明白了什么。观光绝顶的聪明怎么会猜不到,我出现的时日与铜镜出现的时日如出一辙。而他的随身之物,除了那面铜镜,再无他物。
观光从怀中掏出那方铜镜“是它?”
我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那便好办了。”他魔怔一笑。“没有这面镜子,你哪儿也去不了。”
我气极,观光何时变成了这样偏执的人。
他在道王府上待了六年。此时突然有意效仿先人陶渊明,回到兖州老家,耕读自娱。
醉酒之后,他在道王府上的这六年间我再没见他一面。他倒也有耐心,四下无人对镜自语。好似要填补这十来年我消失的空隙。
“我已决意离开道王府。道王虽是王爷,却无君王之才。在他身边,大业难成。”
“花菱,这么久了,你还是不肯见我。”鬼才会见你。我将诸事摊于你的面前,是想让你放我离去。你却扣住我的真身,弄得我哪儿也去不成。
“这样也好,至少我知道你在。”我看观光这小子气人的功夫倒是日益精进了。
“没关系,不过六年,我再等等。四年过去也就十年了。”他这样说我忽然生气不起来。
又是一个十年,我这样对他是不是有些过于残忍?这样一想我又心软了不少,还是见见他吧。
“观光。你当真决定不再为官了?”
“你肯见我,我很是高兴。”
“你命不该此。仕途才是你要走的路,你是否有了别的打算。”
“你果然懂我,此次回乡不过是我仕途路上的一步棋。”他说着,眼中好似浮现了未来的光景。我懂你,你却不明白我。
“观光,你就不能放过我吗?这六年对我而言不过是一觉初醒,你何必如此。”
“不能。你不放过我,我怎么会放过你。”每次只要一谈这个话题观光就激动异常。
“卢氏和骆岚还在家中等你。”
“我与她毫无关系。”
“他们是你的妻儿。”
“不是,从来都不是。早已没有卢氏其人了。”
“就在我同意与她成婚的第二日,我们就做了君子协定。她过她的生活,我过我的。骆岚也并非我的儿子。”我大惊失色,这些年的拒绝逃避难道都是我一个人的困兽之争?这样想来,我更是生气,一气之下又要回到铜镜中去。动身之时又被观光一把抓住。
“又怎么了?”我不太有什么耐心。
“你若再敢回到镜中我便摔了它。”
“你敢!”
“这么多年我都等了,还有什么不敢的。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你,我不会轻易放手。”
“你先松手,将我放开。”
“不松。”
我叹了口气“那便这样说吧。”遇见观光之后,我最多的心情就是无可奈何。若是观光是个石头,我定然每日砸上他个两三回以解我心头之气。
“花菱。”他又用这种幽怨的语气叫我的名字,这名字还是他起的。“你还愿意伴我一个又一个十年吗?”
这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终于得到了正视,他总是一次又一次的提起。“我都说了我不过是个死物。”
“我眼里你不过就是花菱而已。”
“几年不见,除去你气人的功夫,花言巧语倒还有些长进。”就这一次,就放纵这一次。他的几十年不过眨眼功夫。“我随你回兖州。”
我随观光回到兖州,除去我与他独处的时间。我都是以卢氏的身份堂而皇之的出现,普通人看来也没什么怪异,只是单纯的觉得我和他夫妻之间感情更近了些。
他在兖州的这段时日,才华更溢。不少地方官佐,士绅乡贤都慕名与他相交,同他乞文求墨,一时间名声大噪。
观光离开了官场虽过得逍遥自在,可我知道,他志不在此。这样的日子虽有闲居之趣,却无勇士之谋。
“花菱,如今我已而立之年。田园野趣乐得自在,又有你相伴,应当是别无他求。”
“不,观光。你有所求,还未有所得。”
“知我者,独花菱也。”我心里如明镜般敞亮。观光还未在官场谋得他想求的位置。
现在仔细一想,那牛鼻子老道说的不全是诓人。我能保他生活怡然,却保不了他在官场上来去自如。我从不曾说过,我这面铜镜,能成全凡人的一个愿望。可我惦念着这种生活,这种与他一起的生活。
他的愿望是业有所成,我却恰恰相反,我更欢喜如今这种耕读自娱的日子。他半生劳碌,我却一次又一次的阻止他入仕,违背了他的愿望。
十七岁那年,我见观光身上有文曲之光。次年,我的执念引起了他父亲的逝世。因为守丧之期,他无法考取功名;二十二岁,他还是义无反顾的走进了官场;在长安出仕的那几年,我又对他身边的人降下术法,让他受人排挤。按着观光的性子果然毅然离开。那之后的几年我都有意无意的阻拦,他的仕途走得坎坎坷坷,多半是因着我生了执念渐渐着魔。看着他一步一步如我所想决定归隐山林,我很是欢喜,可看见他田园野趣背后的落寞我又不太忍心。原来那时一朝成佛一朝成魔说的不是观光,是我。
“观光,你觉得如今这样的日子如何?”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他面上欣喜,眼里却很是落寞。
“不,不应是这样。观光,你是有鲲鹏之志的人。”
“鲲鹏之志,志在何方?”
“否极泰来时重申鲲鹏之志。”我看着观光。在日光下,他好像又生出了微弱的文曲之光。看来是时候离开了。
“观光,你能向我许个愿吗?”
“什么?”
“愿你顺风顺水,再展宏图。”
“好端端的,怎么说这些?”
“你快说嘛,好不好。”我这样求他,他一定不会拒绝。
“好,都依你。愿我顺风顺水再展宏图。”对不起啊,观光。从前是我的错,我现在悔过。既然你有这么一个愿望还未完成,我一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还有一事他不知道。向我许一个愿望,需要付出和愿望相等的代价交换。心念之物只有拿心爱之物来换。
观光被我哄骗着许下愿望的第二天夜里,我在镜子中看见了一名叫做裴行俭的男子和一封信。
“花菱,你看看这铜镜上怎么突然有了道裂痕。”观光拿着铜镜来寻我。
“无妨,不过是年代久了些。时间一长,有了裂痕也没什么奇怪。”
“可你不是说你的真身是这枚铜镜。”
“只是个裂痕,很正常。”
“那样便好。”观光的愿望开始有了应验的迹象。可我万没想到,他付出的代价是与我之间相见的可能。可是这还不够,光是一个人和一封信还不够。
后一日,我闭目养神,在镜中查看有关观光的未来。我看见了姚州战乱,还见着了一个名叫徐敬业的人。
咔嚓——
铜镜上又多了道裂痕。我睁开眼,吐出一口血面色惨白。
“花菱!”观光正拿着那面铜镜,果然瞒不过他。
“观光。”
“你是不是又骗我什么了?”我并没有回答。
“花菱,你是不是知晓了什么?”他换了个说法。
“梦中走马观花算不上知晓。”在我的梦中,他位居高官却凄凉惨死,不得善终。我想做的,是将他拖出这深渊泥潭,完成他的愿望。
“观光,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官场中,你想要坐什么样的位置?”
“不求官拜一品,但也不屑官阶九品。”
“我知道了。咸亨元年的四月里,吐蕃入侵边疆军事失利。你一定要在那时给裴行俭赠诗,自愿从军。之后……”还没说完,铜镜上就出现了更多的裂痕。
观光看着那铜镜上的裂痕又增多之势赶忙捂住我的嘴,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好,我知道。你别说,别说了。”
我摇了摇头,“观光,我害的你如今这般是我的错。”现在我想要赎回来。
我握住他的手“你先听我说完。那日我诓你许的愿望是真的。铜镜能实现人的愿望。我没告诉你
“这便是代价?每个人的愿望你都如此吗?”我看着观光的面容有些模糊。
“不,是我实现不了你的愿望。”是我心有魔念,将你引上了一条不归路。
“观光,我多想再与你过好多好多个这样的十年。”我不想只做一枚铜镜,我不想做个冰冷冷的死物。“我还想与你看尽人世间,可我不能了。你要小心姚州战乱的时候,小心徐……”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徐敬业的名字就支离破碎。
世间再无花菱,只有一面破碎的铜镜。
“写月无芳桂,照日有花菱。不持光谢水,翻将影学冰。”
“如今我五十有三,这仕途倒仍是坎坷难行。”观光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回答他的却自有长夜漫漫和窗外清冷的一弯明月。
边疆又能有什么好风光呢?他在边疆过得更为贫苦。一介文人,舞不了刀,弄不了剑。除了能在闲暇时写些诗词聊以慰藉,便无甚乐处。
花菱消失后,观光找了个巧手的工匠修好了那面碎掉的铜镜。一直等着花菱回来。他坚信,花菱只是暂时的离开。他坚信,花菱只是又跟他赌气。他再等上几个十年,花菱一定会回来,依旧像从前那样叫他观光,与他谈天论地。
“晚凤迷朔气,新瓜照边秋。灶火通军壁,烽烟上戍楼。花菱,你看这大好河山,少不了多少将士抛头颅洒热血。一朝成名万骨枯,多少人能瞧见这地底里深埋的枯骨。我多写些诗词五律,让那些没能见着边疆的百姓们也看看这边城连朔漠的模样。”
“花菱!我有个极好的消息说与你听。可能再过不久我就能回京了。”听起来确实是个好消息,终于不用日日在这破地方看什么边城连朔漠了。
“花菱。今日我识得一人互为知己。他叫徐敬业。”
“花菱。我任期届满了,冬日里就能返回长安。”
“花菱。今日我补授了长安主簿。”
“花菱。我屡次上书讽谏不成,他们竟然将我以贪赃投下大狱。”
“花菱。这世道险恶,官场混沌,我知天命,决计与徐兄干出一番大事。”
多少年过去,观光依旧对着那枚镜子说着没人听的话。回答他的,除了长夜就是明月。不知情的人见了,总以为他患上了癔症。
永隆九月二十九日。徐敬业,骆宾王等人于扬州起兵,讨伐武后。
兵败,众人不知所踪,落水而亡。
落入水中的前一刻观光一直在想,他的这一生,追求功名和所谓的大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其实他什么也不想要。他想要回到十八岁的那一年,拒绝卢氏的那门婚事。回到十七岁的那一年,告诉花菱,他心悦她。
花菱,我真的好想,好想再见你一面。
真真切切的告诉你,我是真的喜欢你,想娶你为妻。
不论你是什么活物死物,你只是我的花菱。
我不需要你为我实现什么愿望,更不需要你为我付出性命。
你走后,再也没有人叫我一声观光。
如果你愿意,我愿意一直等你。
不论多少个十年,我都等你。
黄泉碧落,刀山火海,我不曾畏惧。
佛也好,魔也罢。
自始至终不过一个你。
若时间还能重来,我会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
我会风风光光迎你过门。
我会一直待你好。
可惜你听不到了,
我有好多话还没来得及对你说
花菱,你可愿意同我共白首。
镜花水月,数十年载,不过梦一场。
我是面铜镜,领会过这人世间的人情世故,爱恨情仇。
三情六欲,七魂五魄,皆栽在了一个不懂风月的书生手中。
我为他疯魔;也为他,丢了性命。